不說玉姐想公子。且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麼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跟隨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餘。他媳婦子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隻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日,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簷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聖來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於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夥兒叫雲:“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是賣瓜子的金哥,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
二三日不曾發市,怎麼過?我到廟裏歇歇再走。”金哥進廟裏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麵坐於門限側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上坐下。三官隻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出,說:“三叔,你怎麼在這裏?
”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說:“我吃了飯。”金哥又問:“你這兩日,沒見你三嬸來?”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麼說?回來複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裏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題我在這裏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道。”
辭了三官,往院裏來,在樓外邊立著。
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拭淚,聲聲隻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裏去了?”金哥說:“呀,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淚,說:“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三嬸,你這兩日怎麼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後,朝朝思想,那裏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後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鄭元和方好。”金哥聽說,口中不語,心內自思:“王三到也與鄭元和相像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飯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密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
“這裏到廟中有多少遠?”金哥說:“這裏到廟中有三裏地。”玉姐說:“怎麼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隻是少銀子錢使用,並沒甚話。”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裏等我。’”金哥去廟裏回複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裏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題。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裏一件事不得停當。”
鴇子說:“你有甚麼事?”玉姐說:“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等我還了願,就接別人。”老鴇問:“幾時去還願?”玉姐道:“十五日去罷!”老鴇甚喜。預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並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往城隍廟裏去。
進的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裏。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丫頭轉身,徑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麵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麼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裏來:“你隻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奴言。”二人含淚各別。
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願了?”玉姐說:“我還了舊願,發下新願。”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麼新願?”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我兒這願,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