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門前流水白蘋花,

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過江欲暮,

散拋殘食飼種鴉。

唱歌的人載歌載舞,一手橫笛,一手擊鼓,身後眾兒揚聲以和,飛袂睢舞,其音協黃鍾羽末,如吳之聲,含思婉轉,有淇濮之豔,而少北地之慷慨激昂,間以眼前之皚皚白雪,大地冰封,卻是大相徑庭。

除了為首狀似瘋癲的歌者之外,身後眾兒男女,盡是本地人家,當此殘雪未融,冬陽初現的一霎,一行人舞竹擊節,踏著眼前這條婉蜒的青石板道,一徑的迤邐而下,載歌還舞,漸行漸遠。歌聲下,那裂人肌膚的冬風也似欲振乏力。

兩隻灰毛狗奪門而出,直認著前行人狺狺而吠,闊口獠牙,十分猙獰。

有人聞聲而出,卻似晚了一步。

“咦,這是從何說起?”管二老爺直著一雙眉毛,嘖嘖稱奇地道:“這是皇甫鬆的‘竹枝’令,巴蜀之音,怎麼會在咱們這個地頭上流行起來?怪事怪事,那領頭唱歌的人好嗓音,是誰?你們誰見過?”左右看了一眼,無人答腔。

“咳!二老爺是說那唱歌的君探花?小人倒是見過幾次。”擱下了手上的煤車,老劉打對邊走了過來,一麵向發須斑白、衣著講究的管二老爺拱手問安。

“君探花?”二老爺臉上透著希罕:“難道他還是個探花?”

“這就不清楚了。”老劉搓著生有厚繭的一雙粗手訥訥道:“反正大家都這麼稱呼他,有人還管他叫狀元呢,說是這個人學問可大了。”

“荒唐,”管二老爺一麵扣好了身上的扣子:“這個人以前怎麼沒見過,他是打哪裏來的?”

“回二爺的話,這可就不清楚了,”老劉擠巴著一雙見風流淚的火眼,思索著:“許是南邊來的,來了總有個把月了,就住在河對邊,說是寫得一手好字。隻是人怪得很,不太愛搭理人。二老爺是不是要傳他到衙門裏問話?”

“那倒不必,人家也沒犯案。”

說著,管二老爺揮揮手,支開了老劉。身邊的跟班兒趕上來遞上了一袋子煙,二老爺接過來抽了一口,一徑的邁著八字步,踱向麵前白雪覆蓋著的流花河岸。

河水冰封,像是千萬裏長的一條大銀龍,一徑的迤邐而西,把眼前大地雪原,一切為二。

長久以來,這流花一河,無負於河西四郡,給了當地居民多少富庶!土壤賴以滋潤,人民賴以為生。春化之後的河水,永遠是那麼清澈,清得連水底遊魚都曆曆在眼,更別說綿延兩岸的千裏杏花。所賦予人們的詩情畫意了。

冰封的河麵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載運東西,老大的紅木樹幹,總有一人來高,拉拖在冰上滋滋作響,真怕那將解的春冰不勝負荷,一下子裂開來,連人帶牲口全數完蛋,人的命恁地不值錢哪。

管二老爺一袋子煙下了肚,算是過足了癮,啐了一大口濃痰,這才想起來回頭招呼小跟班兒套車,卻不知一陣子寒風襲來,打樹梢上簌簌落下了一天的花瓣兒,散落了他滿頭滿身。

仰起頭來看看,花色嫣然,紛紅一片,卻不是那幾株老樹盤根的臘梅,敢情是早生多情的桃花綻放了。

“這才多早晚,怎麼連桃花都開了?老天爺,時令不對呀。”

看著,想著,管二老爺滿臉透著古怪。

也說不上是什麼真的古怪,隻是管二老爺心裏卻久懸不下,他疑惑著像是有什麼禍亂,即將要在這片平靜的地方發生了。

手裏提著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這個人老遠地打山那邊過來,時間總是在“未”時前後。

一身灰布長襖,像是名貴的“灰背”裏兒,卻有好些地方都已光板少毛,灰色的罩袍,都已磨得發了白,可是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顯得寒酸。

固然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可是穿衣服總得要有個架子,有了架子再看氣勢,也就是所謂的“氣宇”,這一點最是重要。否則徒具其表,而無內涵,可就是所謂的“穿上龍袍不像皇帝”了。

皇帝不見得個個漂亮,更不一定身材魁梧,有的甚至於還很醜,其貌不揚,隻是有一樣——“穿上龍袍就是像皇帝!”

這陣子雪下了總有個把月了。

好像就是在開始下雪的那一天,這個人就來了,一頭紮進了老梅盛開的山窪子裏。動手搭了兩間竹屋,他就住了下來,再也懶得動彈,一住個把月,直到現在為止,卻沒有絲毫要走的恴思。

人人都知道,流花河岸盛產名貴的紅毛兔子,就是所謂的“赤兔”,小小一塊兔皮,隻要腹背無損,總能值上兩把銀子。運氣好的獵戶,若能整個冬季收集到百張赤兔兔皮,製成整張的皮裘桶子,隻此一筆生意,一家大小來年全年衣食無缺,說是發上一筆小財,應該不為過,隻是細數流花河岸,每年來因以致富的獵人,卻是鳳毛麟角,簡直未之聞也,整個冬季下來,即使最稱幹練的獵人,能夠有上十張八張的赤兔免皮,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比較起來,倒是“狐”還要好獵些,即使上好的“銀狐”也遠比赤兔要好獵得多,人稱狐狸最狡猾,這小小的“赤兔”卻比狐狸更為狡猾,妙在聰明的人,卻偏偏放它不過,要吃它的肉,剝它的皮。

這個世界上,誰要是與人鬥智,肯定是要失敗的。因為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才是最狡猾的。

“他”捉兔子手法甚為巧妙,可以稱得上一手“絕活兒”,在細長的竹竿尖上,打上一個如意繩結,往兔穴附近雪地裏一插,附近撒上一些玉米星子,這就得了,第二天過去看看,準有一隻活蹦亂蹦的紅毛兔子吊在那裏。

一天一隻,多了他也不要。

別人看在眼裏,硬是羨煞,想學樣,也來上這麼一手,偏偏就是不靈,不要說一點點玉米星子了,就是整筐地往地上倒,也是白搭,還蝕了許多糧食,看看不是好買賣,也就沒人再學樣了。

他一徑地來到了“流花酒坊”。

三五麵粉紅布招獵獵作響,鬥大的“酒”字,在風勢裏真是施出了渾身解數,此時此刻,誰要是停下腳步來,抬頭向它多看上一眼,準能引動了那條蟄伏在你胃裏的“饞”蟲。

把兔子交到了左手,右手掀開了厚厚的老棉布門簾子,那股子濃重的酒肉香氣,便自撲麵直襲了過來。

“君爺,您來了,請坐,請坐。”

不隻是酒保曹七、二掌櫃的,所有座頭上二三十雙眼睛,情不自禁地全數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

二十來歲的年紀,挺斯文潔淨的一張臉子,濃黑的一頭長發,綁紮成兒臂粗細的一截短辮子,斜甩在右麵肩上,俊俏中不失英挺,那麼魁梧的身子骨,端的是一條好漢子。

“好一張‘玉兒紅’!好貨色!”

接過了對方手上的兔子,高舉當前,二掌櫃的直眉瞪眼地隻管打量著手上的那一身上好兔皮,滿臉覬覦神態。

“我給您一兩八,連同過去的三十張一總是五十兩銀子,您就賣給我吧!這個價碼不低了!”

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就著他慣常坐的位子坐了下來,酒保曹七忙不迭地送上了蓋碗香茗,問道:“還是老樣?”

客人又點了一下頭:“一半熱炒,一半火鍋!小心下刀,別損了這身好皮!”說著,將兔子交給曹七,提到後麵廚房裏。

孫二掌櫃的賠著笑臉搭訕著坐下來,想著要跟客人套上幾句交情,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三十張兔皮弄到手,怎知來客卻轉過頭去,管自向著窗外眺望著,那棵綻開著鮮豔蓓蕾的老梅,似乎還比二掌櫃的那張風幹橘子皮的臉,要討人喜歡得多。

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對方壓根兒也沒有答茬兒,自己也覺著怪沒意思,方待告退,不經意卻為對方手指上,亮晶晶黃澄澄老大的一顆“貓眼玉”戒指吸住了眼神兒。

“嘿!好一顆‘貓兒眼’,怕從京裏流出來的吧!”

算他二掌櫃的有些見識,那個年頭,民智未開,能認識“貓兒眼”這類希罕物什的已是不多,更別說還知道是來自西域的“貢品”了。

姓君的客人笑了笑,略似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爺你覺著奇怪是吧?”孫二掌櫃的算是找著了話題:“不是吹的,能認識這玩意兒的,整個河西,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賞個臉,您就讓我開開眼吧!”

說著,二掌櫃的那雙眼珠子,硬是跟對方手上那顆“貓兒眼”對上了,有如“磁石引針”再也分不開來。

君客人一笑點頭,倒也不心存忌諱,落落大方地自手上摘下了戒指,孫二掌櫃的,兩隻手跟捧鳳凰蛋似的小心接了過來,嘖嘖有聲地看了又看。

他果然是識貨的,臉上神色緊接著為之一變,隨即恭謹地原物奉還。

“果然是宮裏……這東西戴不得的,爺,您小心收著吧!”

忽然他把臉湊近過去,聲音壓低了:“八成兒是聖上的恩賜,不用說府上出身宦門,老太爺可是在朝當官?”

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轉,一霎間在對方身上看了十萬八千轉,真像是要把這個人看個透穿。

君客不經意地笑了,一嘴牙既齊又白。

“我這個樣子?像麼?”

“誰說不像?”二掌櫃的心裏卻嘀咕著“可真不像!”一雙眼珠子不自禁地又落在了對方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袍上,“這就不像!”真要是出身權宦之家豈能這等打扮?再看對方少年那等氣宇神采,果真又像是大有來頭。可真是把他給弄糊塗了。

一霎間酒菜齊備,算是暫時打亂了孫二掌櫃的思維。

黃銅火鍋開得“嘎嘎”直響,生片的兔子肉紅通通的,往鍋子裏一下,加上些酸菜粉皮、腐乳大料,隻那香味兒,就讓人垂涎三尺。

君客人顧不得再跟二掌櫃的說話,獨自個享受他的美食。孫二掌櫃還不識相,猶自想著那三十張上好的紅毛兔皮,無如那邊櫃上招呼著有人要會賬,他隻好暫時告退離開。

姓君的年輕人,卻是好飯量,一口氣吃了三張餅,其勢未已,客人中有人認得他就是慣常與孩子們玩耍、載歌載舞的那個君探花,不免交頭接耳,有些好奇。隻是這好奇緊接著卻為傳自窗外的一陣子馬蹄聲所吸引,大家紛紛改了視線,向外循聲望去。

亂蹄踐踏聲裏,間雜著坐馬的長嘶,七八騎快馬,風馳電掣般己來到眼前。

接著小夥計的一聲“客來……”,七八個身披甲胄,頭戴皮盔的軍爺武土,已自門外蜂擁而入。

年來朝廷對北方瓦刺用兵頻繁,這裏適當過往,倒也不足為奇,隻是眼前這幾個軍爺,卻顯得行止有異。倒不是他們長相奇怪,而是隨著他們一行所帶來的那個“戰俘”,大大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說到“戰俘”,直覺地就使人聯想到來自蒙古瓦刺的那些野蠻韃子,而眼前的這一位,一不野蠻,更不是什麼“韃子”,卻是個花不溜丟、模樣兒姣好十足逗人的大姑娘家,莫怪乎整個酒坊數十雙眼珠,這一刹那全數都被她給吸住了。

七八個身高體壯的軍爺,一個個如狼似虎,想是走了長遠的路,早已饑腸轆轆,疲憊不堪,進得店來丟盔擲甲,唏哩嘩啦亂成一片。

為首一個四旬左右,麵有刀疤的黑壯漢子,姓戚名通,身當一個小旗的鎮撫,正是一行之首,身未坐定,先自大聲嚷了起來:“有什麼好酒好菜,統統給我們搬出來,要快!”

隨行各人,一個個更像是餓虎凶神,呼酒喚茶,有人更嚷著生火打洗臉水。隻把孫二掌櫃的與酒保曹七忙得團團打轉,嘴裏慌不迭地連聲應著。

流花酒坊先時的冷清,由於眼前這一批不速之客的忽然來臨,頓時為之熱鬧起來。為了打點這一筆上門的好生意,二掌櫃的由廚房臨時抽調了兩個小廝,幾個人一陣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給照顧下來,容到酒菜上來,情勢才為之略見緩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無暇顧及,除了入門之初的那一刹那,似乎誰也沒有再去留意那個不幸的姑娘一眼。這年頭,不幸的事多啦,一個落難被俘的姑娘又算什麼?像是一隻待宰的羊,身上是五花大綁,入門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擱在生硬的地上,現在,她兀自不著聲息地靜靜躺在那裏。

一頭長發倒似規則地攏著,白淨的肌膚也還不曾弄髒了。她有著長長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單眉杏眼,模樣堪稱動人。卻不像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家出身,一身翠綠長衣,連帶著大紅織錦鍛的馬甲兒,無論質料手工都很不錯,這身打扮,雖非大家小姐出身,看來卻也並不寒傖,尤其是腳下的一雙虎皮快靴,式樣裏透著古怪,絕非時下江湖女兒穿著。不經意,她偏過頭,才會發覺到,在她右耳下,垂著一枚製錢兒大小的閃閃金環,卻隻是一隻,左耳朵卻是空著,是掉了呢?還是原本就是一隻?

總之這個姑娘的出現,令人大費思忖,致人頓生疑竇,隻是誰又會煞費心思地去分析這一切?隻瞧著那一身五花大綁,外加繞體的一圈鋼鎖鏈,這一切,用來對付一個身無寸鐵的少女,似乎太過分了,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輒生同情。

麵對著滿屋子的男人,這個綠衣姑娘卻也並不怯場,那雙烏油油的大眼睛,其實一直也沒有閑著,東瞧瞧西瞧瞧,現場每一個人,都似乎在她的觀察之列,就連獨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過。

“隻顧了咱們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說話的軍爺,有著老長的一張馬臉,酒喝多了,看上去連眼睛都紅了,吃飽喝足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躺在那裏。

半擰過身子來,馬臉人打量著地上的這個姑娘,有些眉飛色舞:“我說,大姑娘你八成也餓了吧!隻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喂你,怎麼樣?”

“得了吧老馬!你小子是吃飽了撐的了!”

另一個貌似李逵的黑大個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這可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憑你老馬那兩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試試?”

滿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嗬!叫你說的!”老馬挺了一下肚子:“左不過是個雌兒,她還能吃人!”說著,他真的就站了起來。

“給我坐下!”“戚鎮撫”總算開了腔。這個率先進入,四旬左右,麵有刀疤的漢子,是這一行的頭兒。

被他這麼一叱,老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兩碗黃湯一灌,你他娘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兒裏養王八’,我看你是越活越抽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