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君無忌不禁皺了一下眉,大大覺著掃興。小琉璃卻氣不忿地怒道:“這兩個家夥太欺侮人,憑什麼動手打人呀!”
說話間,酒樓的主人、賬房,一幹夥計,七八個人俱都向兩個鬧事客人身邊偎了過去。
手裏還拿著算盤,細脖子大腦袋的賬房先生,跑在最頭裏,人未到先自高聲嚷著:“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話,有話好說,喲!這可是不得了,怕是出了人命啦!”
話聲方住,眼前人影晃動,已被對方客人之一的那個高個頭,攔在眼前,“老兔崽兒蛋,你倒是給爺們說個理字看看!”左手一把抓住了當胸,右手可也不閑著,“叭!叭!
叭!叭!一連四個大嘴巴,差點沒把這個賬房先生給抽暈了,一時順著嘴角直往下淌血。
“別……別……哎唷唷……”敢情連大牙也掉了兩顆,這就殺豬般地大叫了起來:
“可不得了啦……打死人啦……”
“去你娘的一邊兒!”高個頭的這個客人,敢情比那個矮個兒更辣手,手翻處,這位賬房先生可真成了空中飛人,忽悠悠騰空而起,一連掠過了兩張桌子,直向著樓梯當口直摔下來。
一時間,全場大驚。這可真是玩命了,試看“空中飛人”這位賬房先生,一副頭下腳上的樣子,一家夥直摜上來,怕不腦袋為之開花?事起倉猝,誰又能挽回這一瞬危機?
君無忌目睹之下心裏一驚。他原是好涵養,不打算過問這類閑事的,隻是人命關天,又豈能袖手旁觀?心裏一動,正待以奇快身法,飛身而起,在空中救他一把,庶可免一步之危。
心念方動,待將而起的一霎,空中形象,竟自有了變化,先者,似有一陣微風,輕輕吹起,直襲空中,說是“輕輕”吹起,其實卻別有微妙,顯然勁頭兒不小,以至於空中的賬房先生,竟自改了姿態,原是“頭下腳上”一變而“頭上腳下”。更妙的是,這陣“輕風”更似一隻無形的大手,於此要緊關頭,對落下的這位賬房先生,形成了必要的一托。
這般情勢,局外人又何能辨清?緊接著“砰”的一聲大響,空中的賬房先生已摔了下來,卻是坐了個“屁股墩兒”。
“哎唷!”隻以為定當骨斷筋折,試了試卻是不當回事兒,隻是“墩”了這麼一下,震得有點頭暈,自個兒想想,也覺著有些莫名其妙。
豈止他莫名其妙,所有在場的客人,都覺著莫名其妙,對於這位賬房先生一霎間的空中變化,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離奇,無不嘖嘖稱奇。
一霎間的靜寂之後,緊接著立刻又自熱鬧起來。
“紅葉莊”掌櫃的“膏藥劉”,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四十開外,早年在鏢行幹過幾年“趟子手”,練過幾年功夫,後來改行開了飯館,一帆風順,能撐到今天這個場麵,當然頗不簡單,尤其最近十年,生意越做越大,黑白兩道也都有個關照,今天這個情形,還真沒遇見過,大庭廣眾之下卻不能睜著白眼吃這個虧。
“喂!這是怎麼說來著?”膏約劑睜著一雙大牛眼,一口保定府的鄉音,大聲嚷著:
“誰誰誰……毛六兒,快到衙門口給我找趙班頭來一趟,這還得了?有王法沒有了?當是在自己家裏呀!”
他這裏正自怒發如火的大聲嚷嚷,不經意那個肇事的要命煞星已閃身來到了眼前。仍然是那個平頂短發的高個頭兒,手法也是老套,當胸一把,把個膏藥劉抓得齜牙咧嘴。“啊呀……你小子這是……”一麵說,掄拳照著對方高個頭臉上就打,卻為對方一晃脖子即行閃開來了。
來人這個短發長身漢子,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由於身分的絕對特殊,平日目高於頂,何曾會把一幹尋常人等看在眼裏。膏藥劉一拳走空,才知道來人大非尋常,心裏一驚,簡直不容作出任何反應,隻覺得全身一緊,已為對方高高舉在了當空。
原來肇事者高矮二人,吃的是皇差,正是目下傳聞中的“錦衣衛”衛士,各人俱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此番奉命在京辦案,原是不宜多事,卻想不到以如此細故,暴露了身分,一旦開打出了手,也就說不得了。
短發平頭的那個高大漢子姓江名昆,人稱“過天星”,練有一身傑出輕功。矮個頭兒姓範叫長江,人稱“矮昆侖”,一手“地趟拳”極是出色。兩個人皆是早年出身江湖草莽,如今雖說食祿皇家,成了人見人畏的錦衣衛士.卻是脫不了早年江湖草莽的一身習氣。
眼前“過天星”江昆一舉而將“膏藥劉”舉在了空中,這一霎“怒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怒喝一聲,倏地運施功力,直將手上人直飛了出去。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膏藥劉在他運功力擲之下,簡直像是脫弦之箭。直向著當堂中間的一根紅木圓柱上力摜過來。
各人看到這裏,一時由不住張口結舌,俱都作聲不得,隻當是這一次非出人命不可了。
偏偏是膏藥劉的命大,也是怪事連篇。眼看著“膏藥劉”箭矢般地飛出,幾乎已經撞著了當中堂柱,猛可裏就像是忽然中途遇著了一堵無形阻攔,那樣子就像是撞在了一大堆棉花上一樣,頓得一頓,就空栽了個筋鬥,一個屁股墩兒,又自坐了下來。
這番情形,簡直就與剛才那位賬房先生,看來並無二致,隻是較諸那位賬房先生更稱神妙罷了。
膏藥劉原以為此命休矣,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隻是虛驚一場而已。
明眼人如君無忌者暗自是看出了個中端倪,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格外覺著震驚,一雙眸子不自禁地便自向著食堂內逡巡過去。在他感覺裏,分明是暗中有人,施展非常身手,用內氣真力,迎向店東“膏藥劉”,化萬鈞為無形,即所謂“四兩撥千斤”,將一場明明非死不可的“血濺當場”變為“形同兒戲”的笑劇。如果這個揣測屬實,那麼也就是說,現場這為數眾多的酒客之中,隱藏著一個大大高明的人物,以其內氣真力的強度判斷,這個人的功力,幾已達到不可思議地步,莫怪乎君無忌一經判斷之下,內心大大為之震撼不已。
隨著他緩緩移動的目光,已把現場眾家吃客看了個一清二楚,心內越加驚疑,因為憑他直覺的判斷,實在是看不出其中任何一人,能具有如此功力,由是目光再轉,才自覺察到尚有為數三五的屏格“雅座”,不在自己的觀察之列。那麼,惟一的可能,便是這個神秘的“異人”,應是藏身於這些屏格其中之一了。
君無忌隻是心裏自個兒靜靜地這麼盤算著,卻不知這一霎,現場竟自又掀起了軒然大波。
“過天星”江昆與“矮昆侖”範長江這一雙大內衛士,雖說武功未臻一流境界,能夠躋身大內錦衣衛當差,到底也非泛泛。眼前情形一經落在二人眼裏,頓時大感駭異。“過天星”江昆第一個忍不住,倏地躍身而起,落在桌上,嘴裏嘿嘿冷笑了幾聲,大聲道:“這是哪一位好朋友,暗中照顧咱們哥兒兩個?既然有如此身手,又何必藏頭縮尾?形同鼠竊,簡直太不漂亮了!”
大家夥聽他這麼一說,才自警覺到是怎麼回事,一時紛紛起立,四下觀望。“過天星”
江昆一雙閃爍著精光的三角眼,更是咄咄逼人地逐座兒細細觀望。看著看著,不由得無名火起,嘴裏也就大不幹淨地罵了起來:“這算是什麼玩意兒?有本事打抱不平,卻比個娘兒們還怕羞,算是哪門子好漢?我看……”
“看”字才說了一半,不知道怎麼回事,忽地張口結舌定在了當場,下麵的話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非但如此,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忽然閃了腰般地定在了桌子上,那樣子就像是個木頭人,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張口結舌的“定”住了。
現場各人目睹如此怪異,一時群情大嘩。
“矮昆侖”範長江眼見同伴受製於人,大是駭異,身形微晃,閃身來到了“過天星”江昆身邊,隻見江某一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凸目張嘴,已是動彈不得,其時,一條口涎直由口角掛下,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白癡。
這番神情隻要稍具江湖閱曆的人,俱都看出來,他是為人點了穴了。
“矮昆侖”範長江心頭一震,知道今天這個跟頭是栽定了,眼前情形,同伴江昆分明是為人用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能夠施展這等手法的人,當然不是一般武林人物,不用說今天是遇見了厲害的高人啦!令人畏懼的是,直到此刻對方兀自諱莫如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心裏一陣子發寒,範長江一時幾乎呆在了現場。
這可叫人為難了,真正是進退維穀,一時臉都紫了,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絲異音,聲色清細,分明婦人女子,“你這朋友出口不遜,已為我‘三陰’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你們這些東西,平日放著正事不辦,專門在地方上興風作浪,不能不給點厲害讓你們瞧瞧,再不見好就收,連你也少不了,還不快給我滾,還愣在這裏想死麼?”聲若蚊蚋,偏偏吐字清晰,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全部聽在耳朵裏。
“矮昆侖”範長江心裏又是一寒,久聞上乘內功中有“傳音入秘”、“隔空點穴”之一說,想不到一霎間,全部讓自己遇上了。心裏一動,本能地順著聲音來處抬頭看去,方自發覺到,緊靠邊的那一排軒窗前,設有一麵“屏格”的雅座,內中有三個女人。三女一坐二立,坐著的那個女人,臉上遮著一襲蒙麵紗,衣著極是華貴,即使緊傍著她身後侍立的一雙少女,望之也儀態出眾,衣著不俗,頗有大家之風。除此之外,現場再無女眷,不用說方才那幾句話,自然發自彼座,至於是三女之中哪一個發聲說出,可就耐人尋味。
“矮昆侖”範長江一向在大內當差,對於皇室婦女穿著,倒也並不陌生,妙在眼前三個女人的衣著,竟自與宮廷皇室女眷酷似,一經入目,禁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卻於此時,耳邊上前聞女子細聲又自響起:“你那同伴雖然為我三陰手法所傷,倒也死不了,回去以後須用熱水浸泡十二個時辰,穴脈自通,隻是我恨他口頭刻薄,已傷了他的音脈,暫時不能說話,委屈他先做半年的啞巴了!”
“矮昆侖”範長江心裏一驚,連連點頭稱是。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向屏內三女看去,隻見站立的兩個少女,臉上一無表情,唇角未啟,以此推測,說話之人必是正中坐著的那個頗似出身“皇族”的貴婦人了。
一霎間,範長江就像是遇見了鬼也似的發顫,生平經曆的怪事不少,萬不若眼前之撲朔離奇。這一霎,他銳氣盡消,剩下的隻是心悅誠服,對於眼前這個離奇的宮妝婦人,再不敢心存敵視,諦聽之下,隻是連連點頭稱是不已。
似乎那女人又吩咐了一聲,範長江也就不敢逗留,一麵點頭稱是,隨即小心抱起了同伴,自桌上邁下,頭也不抬的,直向樓梯走過去。去了一半卻又定住,像是在留意聽著什麼,隨即由身上取出了大大一錠官銀,少說也有十兩,轉身放上,這才頭也不抬地抱著同伴去了。
對於現場各人來說,簡直像是在觀賞一場啞劇。各人既不聞知那宮妝婦人說些什麼,隻看見矮昆侖範長江獨自做形若啞劇的表演,前倔後恭已不盡人情,最後竟然如喪考妣的留銀而去,更是莫名其妙,一時忍不住各自稱奇,紛紛私語起來。
店主“膏藥劉”絕處逢生,已是心裏忐忑,眼見著範長江留銀而去,更是心裏納悶,卻已猜出其中必有蹊蹺,無論如何,一場凶險就此平息,更落得大錠銀子的賠償,實在是意想不到的結局,心裏一喜,上前把對方留下來的大錠銀子拿起放在懷裏。
整個食堂,由於有了方才一段插曲,頓時熱鬧起來,紛紛論說不已。
膏藥劉指揮幾個夥計,把打翻的桌子重新擺好,連聲的向客人賠說不是,酒菜照賠,總算把客人給安撫下來。
方才在台上表演的樂天老人、翠玉姑娘,經此一鬧,已是興趣索然,亦需膏藥劉善加安撫。卻在這時,過來一個夥計,低聲地向著他說了幾句,向著身後指了一指。膏藥劉愣了一愣,便自同著他來到了隔有畫屏的雅座。
君無忌冷眼旁觀,早就覺出事情有異,並已看出食堂內藏有高人,這時才算有了確定的答案,原來那個諱莫如深的高人,竟是藏身於與己一屏之隔的雅座之內,以之印證於最初的“一陣微風”來處,一時心內釋然。
卻聽得傳自屏格嬌嫩的少女聲音道:“我家娘娘有令,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的玩意兒繼續表演下去,這錠金子是特別賞賜給他們的,叫他們不必回謝,我們聽完就走,這銀子是酒飯錢,也就不要找了。”
君無忌原不知隔座何許人也,聆聽之下才知是一幹女眷,那“我家娘娘”四字一經人耳,由不住使得他心裏一驚,本能地想到了春若水,難道說她也來了?隻是觀諸方才以內氣空中點穴手法,即使自己亦略有遜色,自非春若水所能及,那麼這個“娘娘”當是另有其人了。
這麼想著,內心頗有一窺究竟的激動,卻又不便像方才小琉璃那般伎倆,隻是壓製著心裏的好奇。
思索之中,本店主人膏藥劉已喜滋滋地由屏格雅座出來,想是得了好處,先時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一番張羅之後,眼前漸漸又恢複了先前景況。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隨即重新登場,改演了一曲《四合如意》,卻較前番的《梅花三弄》更為動聽賣力,想來必是隔座貴客的那一錠金子賞銀,發生了奇妙效果,一曲方終,博得了如雷掌聲。
君無忌的一顆心,卻已神馳隔座,對於那位所謂的“娘娘”產生了極度關切,隻是沉著不發,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諦聽眼前絕妙的琴瑟雙合。
樂天老人演完了這曲《四合如意》,乘著休息的片刻,正打算偕同孫女翠玉姑娘,下來拜謝這位貴客,就便請其點個曲子,專為這位貴客表演一回,不意他這裏一曲方終,屏格裏那位“貴客”卻要離開了。
原來這位貴客已是連續第三天來這裏用餐,說是用餐其實卻是專為聽樂天老人祖孫演唱來的。老人表演一完,她那裏立刻就走,不過今天情形看來卻是有些奇怪,也許事先已知道老人祖孫要來叩謝,有意地提前離開也未可知。
“膏藥劉”得到了消息,忙自趕過來恭送。君無忌乃能在這一瞬間,得窺究竟。隻是他立刻為之大失所望。他所看見的,隻是一個臉上遮著麵紗的“宮妝”婦人剪影,說是“宮妝”其實較之真正大內宮廷女人的穿著,式樣略有不同,質料極是華貴,所佩珠飾,光彩奪目,似極名貴。不隻她本人如此,就是那兩個看來像是隨侍女婢少女的穿著,也與時下一般有異,質料式樣俱稱新穎。雖說是天子腳下的首府大扈,這般衣著形象也是罕見,莫怪乎現場各人的一雙眼睛,俱似磁石引針般地,都被眼前三個女子吸住了。
“宮妝”婦人的姿容固是凝於一襲麵紗,無能窺見,隻是她的從容舉止、氣質風範,實在已顯示出大家風采。即使她身邊的一雙妙齡女婢,也絕不輕佻,望之俱有教養,頗有門第之風。
這樣的三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出現,自然會具有相當震撼力。一霎間座客無聲,人人為之注目,就連行動中的酒保,也都停下腳步,個個變成了斜眼公雞。
雖說是臉上覆著一襲麵紗,君無忌銳利目光,卻也不對她輕易放過,最起碼對方的那一雙眼神,卻令他有所體會,“驚鴻一瞥”之間,為之留下了深刻記憶。
樓簾高卷,三個女人在店主膏藥劉的恭送之下,隨即下樓離開。頃刻間食堂裏興起了一陣熱絡,各人俱都大聲討論起來。
小琉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奇怪,這時忍不住向君無忌問道:“這三個女人是哪裏來的?
剛才又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欲多言,暫時卻陷於神思之中。
卻聽得鄰座一個禿頂客人,大聲與同伴道:“這個女人不是宮裏來的,就是哪家王爺的妃子,瞧瞧人家那個排場手麵兒就知道了。”
一個六旬老者卻搖頭道:“這也不一定,真正要是這個身分,也就不會隨便拋頭露麵出來了,不像,不像,可是……”可是怎麼樣,他卻一時也說不清,隻是皺著眉毛嘖嘖稱奇。
又一個客人說:“這兩天聽說‘東湖’來了一個外地的女客,出手極是大方,進出都是駟馬軒車,不知是哪家王爺的親眷,來京會親來了,看樣子就是這個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君無忌隨即站起來說:“我們走了!”
“宮粉”色蝶翅山茶已經打朵,滿是蓓蕾。“墨魁”、“黃鷗”的垂絲大蘭,卻已是花開漫爛,披掛上陣。“金盞”、“百葉”的盆景水仙,嬌滴滴已露笑靨……時令在“金風送爽”之後,百花已盡凋零,它們卻獨占勝場,卓立寒秋。氣勢直迫梅蘭,“卻道天涼好個秋”!
萬花盡凋,已不見田田翠葉,但畫樓依舊。冷月裏幾隻野鴨拍翅群起,在一望無際的碧波湖水上施展絕世輕功,一陣踏波後旋空直起,投身於煙霧迷漫、蓊翳深邃的黝黝長夜。
夜已深沉。
君無忌獨立船頭,靜靜地向著煙波浩渺中的畫樓打量著。
翠樓,名花,兩映生色。遊東湖不遊翠樓,固是遺憾,遊翠樓不賞名花,更恨事也,高雅的來客,必得而兼之方才謂不虛此行。
一非遊湖,二非賞花,君無忌意在尋人,尋覓至今威脅著他生命最稱淩厲的頭號大敵—
—“搖光殿”之主李無心。
如果他的猜測不錯,昨日“紅葉莊”所遇見的那個奇特行徑宮妝婦人,便是她了。在遍訪湖外一幹著名客棧,不見其蹤跡之後,不得不把矛頭指向這裏——“翠湖一品”。
人稱“翠樓”的“翠湖一品”,原是前朝太守府邸,改朝換代裏家道中落,子孫不肖,輾轉變賣,輒入商人之手,搖身一變成了京師首屈一指的第一名棧。
十二名花,四季交替,名樓碧湖,相映生色,來此居住的客人,十九都大有來頭,一夜流連,也所費不貲,升鬥小民也隻得望門生羨,比之王公大臣的別府花園,更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小船在靜靜繞樓一周之後,緩緩舶向岸邊,君無忌付了船資,擺手遣走了小船,隨即步向登樓石階。
事實上這片湖心小島,除了“翠湖一品”這座龐大建築物之外,住戶極少,入夜以後再無嘈雜人聲,也就越加顯得寧靜。一盞盞紅黃不一的油紙燈籠,懸掛在石道山腰,舉目四望,類似這般的高挑兒長燈更不知多少,宛若一天星鬥灑落眼前,“翠樓”這座看來頗具氣勢的宮殿建築,巍巍乎聳峙島峰之巔,宛若眾星捧月,上邀河漢,下伏碧湖,真個氣勢不凡了。
隻因假想中“搖光殿”殿主李無心居住這裏,君無忌未臨之先,便已經存下了十分的小心,越為接近,越加謹慎,看看翠樓當前,幹脆舍棄大路不行,潛身於亂石小徑之間。
他如今功力已完全恢複,大可如意施展。百十尺小路,不過幾個起落,已臨當前。
眼前花開如錦,香花似海。雖說在黑夜裏,借助於一天星月,眼前燈光,亦可見其大概,群花環峙,綠樹疊障前,此所謂的“十二名花”,各有風騷,星羅棋布的錯落點綴眼前,卻是圍繞著“翠湖一品”這座高大建築,各辟畦範,美其名曰“翠樓花苑”。
君無忌施展輕功,一路切進,來到翠樓瀕東的一麵,仰觀翠樓,樓高十丈,共分四層,飛簷斜卷,碧瓦生輝,即使較之內廷宮殿,亦無多少遜色。思忖著其廂間客房,當不在少數。要在如此眾多房舍裏,找尋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寄宿客人,當非容易,尤其不可打草驚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君無忌雖說技高膽大,卻因為這一次所麵臨的敵人,過於強大,不得不格外謹慎,之所以冒險來探,乃在於防患未然,卻非對敵人有所異圖。
秋風瑟瑟,顫動著一架藤花,散落的花瓣兒,雨點兒般飄落眼前。
君無忌觀察甚久,正苦於無所適從,待縱身樓閣就近觀察。卻不意就在這一瞬間,自左麵花叢間,箭矢般地飛縱起一條人影。好快的身法!於此深夜,朦朧星月下,來人身法,恰似一隻剪空燕子,施展的正是輕功中難得一現的“飛燕朝水”身法,倏起倏落,交睫的當兒,已臨麵前。
紫藤棚架微微作響聲中,來人嫋嫋嬌軀,已臨其上,卻是臨風小駐,略作緩息。
君無忌隻以為自己行藏為來人識破,不由暗吃一驚,慌不迭貼身樹後,借著稀落樹隙,向對方繼續觀察。
來人是個高桃身材的束發少女,一身月白綢衣,卻在腰上加有一根垂有玉飾之絲絛,如此一來,也就無礙行動,夜月下窺物不清,難辨其真實麵影,約約一窺,隻覺得與昨日酒樓神秘婦人身邊侍女有些相似。這個突然發現,由不住使得君無忌心裏一動,暗自欣喜。對方不前不後,偏偏於此時出現,天從人願,來得正是時候。
卻見來人少女,一隻左手高高托起,素手上置著一個竹籃,籃子裏盛著幾隻山果樣的東西,想是來得匆忙,正自向眼前閣樓打量著如何落腳。忽地身形微塌,花架子“哢”地輕輕一響,己自騰身掠起,起落間如夜蝠掠空,一沉猝起,已自落身於對閣畫樓。
君無忌不由暗暗點了一下頭,由對方少女這時所施展的一式輕功身法,以之印證於“搖光殿”出身的沈瑤仙、苗人俊一雙健者,正是頗有神似。因以料定對方必是搖光殿來人,當屬可以征信。
眼前少女輕功雖不若沈瑤仙、苗人俊之登峰造極,卻已十分罕見。君無忌為要確知她的真實去處,倒不欲急速跟蹤,即見對方少女身子落向翠樓第二層樓欄,卻是一落即起,毫不逗留。眼見她手足並施,隨著她騰空的身子,右手已攀著了第三層樓台邊緣的畫欄,驀地一個倒翻,身子極其快捷輕飄地已落於畫廊之內,閃得一閃已是無蹤。
君無忌待將細看,已失其蹤影。無論如何,卻已知道了對方住在三樓。當下耐著性子,等候了一會兒,再不見對方出現,才自現身出來,隨即施展輕功身法,攀上樓欄。君無忌輕功極佳,較之方才少女自不可同日而語。陡地騰身直起,宛若長空一煙,俟到三樓樓欄,微微一頓,借助於左手的輕輕一按,鬼魅般地已飄身入內。
長廊靜寂,沒有一個人影,卻隻見一行棉紙團燈點綴其間。襯以隔空冰輪,真有些不勝寒冷,玉宇無聲,四下裏競是出奇的靜寂。
君無忌身形甫現,緊接著一個快閃,隱身於樓柱之後,等了一會,才現身出來。
翠翹曲瓊,一排文窗,點綴得頗是詩情畫意,卻隻見一蓬粉色光華,透過紗幔散發當前,如此深夜,竟然還有人挑燈不眠,卻是為何?
君無忌深吸一氣,運施內功中“提升”功力,整個身體一時輕飄到紙人兒般地,也隻是腳尖兒那麼一點點觸及地麵,便影子般地飄了過去。他更擅施閉氣功力,一口氣壓置丹田,甚久也無需呼吸,如此,即使在麵臨著李無心這般強大敵人,也大可不必顧忌。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發覺了他。也許一開始就是一個有計劃的陷阱,是以君無忌一登樓閣,便已落在了有心人的耳目之中。君無忌身子方自向著窗前偎近,耳邊上卻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陰森森的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