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難忘的朋友啊 【三年級A班名單】
秋葉拓磨
佐倉(舊姓植竹)弘美
榎田悟
小田切節子
奧村清誌
菊村彌生
片岡孝太郎
轟(舊姓小金並)由起子
久保村雅之
鈴木君枝
佐藤源治
瀧澤美智代
丹澤清彥
辻村瞳
手塚徵
板橋(舊姓鳴海)清子
中塚達也
長穀川美玲
野呂和男
堀之內友惠
野呂幸男
鶴岡(舊姓森)加奈子
柳田雄三
佐藤(舊姓橫寺)幸代
鷲尾力
渡邊泉
(已故者)三名
足立啟介
星一郎
鬆原花子
現在還活著的二十六人中,還有四男四女、共計八人沒有消息。
第一階段,秋葉拓磨收集到的信息,就是以上這些。也許有人移居遠方,也許有人遠嫁他鄉,聯係不上這些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在同學會召開之前,一定還能再得到一些消息的。
但是,“鈴木宏”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呢?……
目前還沒有鈴木君枝的任何消息,鈴木宏應該是和她毫不相幹的人。秋葉拓磨隻告訴了鈴木宏,那個同學會事務局——也就是私設個人信箱——的地址,但他至今都沒有打來電話詢問,情況看起來非常可疑。
現在男生中尚未得到消息的,還有榎田悟、久保村雅之、手塚徵和柳田雄三四個人,鈴木宏似乎不像這幾個人中的任何一個。
“鈴木宏”在信裏說他失憶了,但他感覺自己是青葉丘初中的學生,所以希望和秋葉見個麵。他的聯係方式,寫的是個位於阿佐穀的賓館,還留下了賓館電話和房間號。
東京有那麼多人,其中有一、兩個混蛋看到同學會通知,就萌生了惡作劇的念頭並不奇怪。這個世界上,有的是腦子不正常、或者閑得沒事幹的人。於是,秋葉決定不再理會這件事。
突然,電話鈴響了。
秋葉拓磨揉揉疲累的雙眼,看向窗外,晚霞染紅了西邊的天空。現在是下午四點半,他一直在整理同學會名冊,不知不覺竟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好不容易有個周六,就這樣浪費了,秋葉苦笑著拿起了聽筒。
“是秋葉君嗎?是秋葉拓磨君嗎?”
一接起電話,就立刻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秋葉拚命回憶,哪個女人會用這麼隨意的口氣跟他說話。他現在並沒有正在交往的女性,和來研究室幫忙的女學生,早在一年前就分手了,聽起來也不是五年前離婚的前妻的聲音。另外,也不會是他班裏的學生,因為學生不可能隨隨便便地,稱呼他為“秋葉君”。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你覺得我是誰呢?”
電話那頭的女人輕笑出聲,這個電話,應該是從工作單位打來的,那邊還能聽到男人憤怒的責罵聲,和敲擊鍵盤的聲音。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猜猜看嘛!……”女人挑逗似的高聲笑起來。
“我沒那個閑工夫,陪你猜謎語。我掛電話了。”
“哎呀,你和過去真是一點都沒變,又固執,又嚴肅,還不知變通,而且……”
聽她的意思,好像他的缺點,有多少就能羅列出多少。而偏偏每一點都說得很對,這就讓他愈發生氣了。
“你再鬧的話一一”
還沒等他說“我就要生氣了”,對方就報上了姓名:“我是辻村瞳,你還記得我吧。”
“啊!是辻村君?”
真是讓人大吃一驚,正想著同學會的事情,辻村瞳就來電話了,這也太巧了吧!
“真是好久不見了,“
“我在水道橋車站附近。怎麼樣?……你現在能出來見個麵嗎?”
對方的要求很突兀,不過他也很想馬上見到她。
“嗯,可以啊。我應該還能認出你吧,這都二十年沒見過麵了。”
“我也有可能認不出秋葉君啊!……”她髙聲笑著說,“我現在是個編輯,你知道吧?我會拿一本我們出版的雜誌過去,看見那個,你就能認出我了。”
他們約定在車站北側、麵對白山大街的“諾亞”咖啡廳見麵,她會拿上一本名為《旅行》的旅遊雜誌。她的發型是短發,上身穿奶油色大衣、灰色夾克外套和白襯衫,下麵配一條喇叭裙。
掛斷電話之前,她還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反正你在咖啡廳,找最漂亮的美女就行了。”
站在鏡子前麵,他整理著自己淩亂的頭發。中分的發型,從大學時代起就沒再變過。無框眼鏡,鼻梁挺直,下頜略尖。這張線條柔和的麵孔,會讓女生無端感到親近,她們常說:“老師您看起來真不像三十五歲的人耶!”哈哈,想想真是好笑。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吧。他對著鏡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用電動剃須刀,將兩腮和下頜的胡須輕輕刮去,用冷水洗了把臉,並用毛巾擦去水滴。
馬上就要與二十年未見的初戀女生見麵了,秋葉拓磨在備感興奮的同時,也有些難為情。尤其對方還是初中時代,就和他搭檔的副班級長,不光成績優秀,還是個大美女。
他聽說她從高崎女子高中畢業之後,好像考入了私立J大學的文學部英語專業。
秋葉拓磨在黑色純毛毛衣外麵,披上了一件大衣,衝出門去。天已經全黑了,寒風夾帶著汽車尾氣,撲麵而來,他豎起大衣衣領,朝著約定的咖啡廳,飛奔而去。周六的晚上,寫字樓的燈光都已熄滅,隻有與位於後樂園的東京巨蛋,隔街相望的那家咖啡廳還亮著燈。
一走進自動門,他就看到窗邊的包廂中,坐著一位中年女性,正像辻村瞳在電話裏描述的那樣。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正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讀一本文庫本,奶油色的大衣疊放在旁邊,上麵擺了一本《旅行》雜誌。他慢慢地走近她。
“久等了,你是辻村瞳女士吧?”
聽到秋葉的聲音,她不緊不慢地抬起頭。
“好久不見了。”辻村瞳略微直起腰,但並沒有站起來,隻是示意秋葉在麵前的座位上坐下。
“真是太長時間沒見麵了。馬路上就算擦肩而過,恐怕也認不出來了。真的完全認不出了啊。”
的確,她已經不是他印象中的樣子了。他曾在腦海中想象,畢業照裏的辻村瞳,年長二十歲會是什麼樣子?然而今日一見,才不得不感歎,現實與想象之間的差距之大。
秋葉拓磨記得中學時代的辻村瞳,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是典型的日本人樣貌。而眼前的她卻是雙眼皮、大眼睛,五官很立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美女。他深深認識到,記憶實在是一種不靠譜的東西。
二十年前,她總是一副髙高在上的優等生派頭,秋葉雖然沒有怎麼和她說過話,就已非常喜歡她。他迫切地想找機會和她多交流,以至於在他當選班級長之後,指名她做了副班級長。盡管兩人好不容易成為了搭檔,但由於她是他愛慕的女生,一和她說話他就會滿臉通紅、全身僵硬,所以一直以來,兩人都沒有深談過。這件事情,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這段少年時代的青澀回憶,成為深藏在他心中的一個秘密。
“秋葉君你也完全變樣了呢。以前就是留著平頭的優等生的樣子,現在和那時真是差別太大了!”
“歲月無情啊。都二十年了……”
“可不是嘛。我也老了吧?”
辻村瞳像十幾歲的少女一樣,淘氣地歪著頭。她隻有在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才會顯出細微的皺紋,說她不到三十歲,也絕對有人信。
“沒有,你還是那麼年輕,簡直嚇了我一跳。我說歲月無情,是在說我自己啊,我是真的老了。”
二十年的空白,幾句話就填滿了。現在和她,居然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以前那個一跟她講話,就緊張得不行的毛頭小子,就像根本沒存在過一樣。現如今和她聊天,變得很自然,話題行雲流水一般展開了。
她的名片上,印著《旅行》雜誌副主編的頭銜,出版社的地址離這裏很近。
“我說,這就是所謂‘燈影底下黑’嗎?我們離得這麼近都不知道。”
“知道要開同學會的時候,我非常高興。而且秋葉君的住處,居然離我如此之近,我就想,得趕快和你聯係一下,沒有耽誤你什麼事吧?”
“不會,我也很高興啊!……”
這是真心話。他點了一杯加奶的咖啡,一邊喝,一邊透過杯中冒出的嫋嫋熱氣,注視著她。
“你還記得我,我很高興。”
“那當然了,當時大家都喜歡你啊。”
“喜歡我?……”秋葉拓磨驚訝地瞪起了眼睛。
“是啊,你很受歡迎的,因為你是班級長嘛。”
“那你也喜歡我嗎?”他開玩笑一般,把話題的矛頭引向她。
“是呀。不過,秋葉君很難接近呢。跟你說話的時候,你也總是板著臉。”
“不可能。倒是我,當時暗戀你來著,但因為太喜歡你了,所以一跟你說話,就害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麼多年算是白活了,這話一出口,他又滿臉通紅,幸好店裏昏暗的燈光,適時地掩飾了他的羞赧。
“哎呀,這麼說,我們兩個,其實是互相愛慕的關係嘍。”
“大概是吧。”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出聲來。秋葉拓磨不經意地向窗外一望,玻璃窗上映出兩人相談甚歡的樣子,就像一對正在約會的戀人。這種感覺真是不錯。
“既然現在已經知道,我們是互相愛慕的關係了,那我們一起去吃頓飯怎麼樣?”
再次出乎意料,辻村瞳先發出邀請。秋葉原本也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相邀,所以對方一說,他就答應了。
“好呀,正好我也餓了。”他拿著小票站起來。
一走出咖啡廳,就看到位於後樂園的東京巨蛋,在燈光的照耀下,白晃晃地浮現於黑暗之中。兩人並肩而立,他發現她的身材十分苗條,身髙據他目測,大概有一米六五左右,一看就是個能幹的女編輯。
她攔下一輛碰巧路過的出租車,告訴司機去神樂阪。她說那裏有家夜店不錯,他們出版社常在那裏舉辦慶功宴。
他們在神樂阪下車的時候,時間還不到七點。周六的這個時間段,還有很多貌似上班族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在這條狹窄的坡道上走來走去,讓他覺得很奇怪,問了辻村瞳才知道,原來最近這裏開了一家舞廳。
在這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坡道上走了一會兒,向右一轉,就來到一條安靜得令人無法相信的昏暗街道。她在一家小飯館門口停下腳步,說:“就是這裏。”
打開格子門,身著高檔和服的老板娘迎了出來。辻村瞳隨意地打了個招呼,請她帶他們去常去的地方,結果他們被帶到店麵內側,一個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
“來這種地方可以嗎?……一定很貴的吧?”
秋葉拓磨有些擔心錢不夠。他偶爾也會和學生,來神樂阪這邊喝酒,不過去的都是一般的小店,這種具有傳統神樂阪特色的店,他一次都沒來過。
“我們出版社老大常來這裏。咱們兩個人,就算把我們老大放在這裏的酒喝了,也不要緊,都算在工作經費裏。因此,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要是以後被發現了,你不會挨罵嗎?”
“沒事沒事。”
辻村瞳對過來招呼的老板娘,隨便點了幾個菜,然後一邊用濕毛巾擦手,一邊打量著秋葉的臉。
“嗯,在亮的地方一看,你還挺帥的嘛。”她開玩笑似的說。
“你也顯得更漂亮了。”秋葉笑嘻嘻地說。這種打情罵俏的感覺也很好。
啤酒送來了,兩個人再次舉杯。
“好,為二十年之後的重逢幹杯吧。”
酒杯互碰,兩人一口氣喝幹了杯子裏的酒。
“真是太痛快了!……”
秋葉拓磨不知為什麼,有些煩悶地歎了口氣,又往她的杯子裏倒滿了啤酒。
“店裏的人會怎麼看我?”
“大概會認為,你是作家之類的吧。”
“你和作家有來往?”
“我經常和作家一起,去取材什麼的。”
瞳說了幾個她負責的作家的名字,就連不太讀小說的秋葉拓磨,也聽說過這幾個人。
“你和男作家在一起,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混蛋!……你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啊。你所說的那種事情,其實很少發生的。”
“這樣啊,真沒勁。”
辻村瞳喝完啤酒,又開始喝日本酒;秋葉拓磨自然也陪著一起喝。她說“想喝就自己倒好了”,然後自顧自地,往自己的玻璃杯裏,倒滿了溫好的日本酒。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的動作,放棄玻璃杯,換了一個小酒盅。
“喂,秋葉君,你結婚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熱的緣故,她脫掉了夾克外套,本以為她很苗條,這麼一看,卻發現其實相當豐滿。
“嗯,算是吧。”
“你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問,眼角微微有些發紅。
“她很可愛,不過脾氣也很倔強。”
“你很愛她嗎?”
“不,才沒有呢。”
“是到倦怠期了吧?”
“不是,其實,我已經離婚了。”
“是這樣啊!……”辻村瞳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看著他,雙眼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那你現在是單身了?”
“我還沒畢業就結婚了。五年前離的婚。”
“為什麼離婚呢?”
“婚後出軌被發現了唄。我和學生發生了婚外情,被老婆知道了。”
“真是太大意了!……”辻村瞳卻滿臉堆笑著說,“對自己學生出手,可是很危險的。”
“是對方勾引我的。既然對方主動,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時至今日,秋葉拓磨都認為和妻子離婚,是個明智的選擇。結婚太早,倦怠期也會來得早。當然,要是有孩子的話,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你怎麼樣了?……你也三十五了吧。”
“混蛋,什麼叫‘也三十五了吧’,你應該說才三十五才對。”
“你的姓沒有變,也就是說,你還是單身?”
“也有婚後女方不改姓的情況嘛!……”
辻村瞳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神秘的微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飯菜她沒怎麼動,酒倒是喝了不少。
“你這麼在意這件事?”她問道。
“是啊,非常在意。”
“那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為……為什麼?”
“因為今天我找你,不是聊個人生活的,我是想跟你說說同學會的事情的。”
辻村瞳說著,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說秋葉君,你真的想開同學會嗎?”
“是呀。我們畢業二十年了,我想趁此機會,總結一下我們的青春往事。”
“秋葉君,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你這麼嚴肅地問我,我都不知該怎麼回答了。不過,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秋葉君,你不打算中止同學會嗎?”
秋葉拓磨一臉的迷茫,他不太明白,辻村瞳到底要說什麼。
“中止?為什麼?……好不容易才有些眉目的。”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召開同學會,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啊?”
“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她停了一下,神情陰鬱地說道,“秋葉君,事到如今,我想問問你,你覺得初中生活快樂嗎?”
“快不快樂?”
秋葉盯著她的眼睛,試圖推測她問這話的意圖。但他什麼也沒看出來。
“當然不可能快樂的,對吧?青葉丘初中這個學校,實在不太對勁。”
“你真的這麼想嗎?”
“哎呀,秋葉君你不這麼想的話,才不對勁呢。”
辻村瞳假裝生氣地嘟起嘴,小惡魔似的表情,讓他想起了從前的她。
“你回憶一下,我們初三的時候,班裏不是接連發生過,好幾起自殺之類不好的事情嗎?”
“沒錯,我承認,當時班裏發生過這些事。但是,每個學校,都有欺淩事件啊。”
“可那個班超過限度了。你還記得肅清事件吧?”
“肅清……”
“對,就是肅清。你可別告訴我,你不記得那個恐怖小報了。我們當時被迫閱讀那種瘋狂的東西,不想讀都不行。那些恐怖的事情,我們不想知道都不行。”
她停下來,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角田次郎①畫過一些詭異的漫畫,比如《背後的百太郎》和《恐怖新聞》等,估計班裏那些事,就是受到這些亂七八糟作品的影響。”
①角田次郫(Jiro Tsunoda,1936一)日本早期的漫畫大手,曾獲1961年講談社兒童漫畫大賞。喜愛研究超能力等靈異現象,作品都以兒童漫畫為主,不過後期開始轉型為恐怖靈異類的作品,近年來又開始研究浮世繪,已經淡出了漫畫界。下文提到的《背後的百太郎》和《恐怖新聞》就是其代表作。
“你還留著那個小報嗎?”
“這個,誰知道呢。”
辻村瞳含糊其辭地回答著,把杯子送到嘴邊,但什麼也沒喝,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那時發生的事情,可以算是手段惡劣的欺淩吧,可能說‘欺淩’都太好聽了,說威脅、恐嚇、拷問……還差不多,早晨來到學校,看到書桌裏的《恐怖小報》時的恐懼,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總之,當時我感覺,班裏被某種恐怖政治操縱著。”
“嗯,當時確實發生了很多事件。”
“所以,這種班級召開同學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吃驚。”
“哪有這麼誇張啊!……”秋葉拓磨驚訝地喊道,“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大家都忘了。那些隻是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而已。”
“真是這樣嗎?……你這麼想的話,我隻能說,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在報紙上登出同學會通知之後,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回應了,正因為大家都很期待同學會,所以才會給我寫回信。”
辻村瞳緊皺眉頭,雙手抱胸,白襯衫下形狀優美的胸部愈發凸顯。
“我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
“因為有件事情,讓我一直放不下。”
“哦?……”秋葉拓磨看到她陰鬱的表情,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湧上心頭,
“說說看,到底出什麼事了?”
“有一對奇怪的男女,來我公司找我。”
“奇怪的男女?”
“對。男的大概三十多歲,跟我們差不多大,或者比我們稍大一點兒。女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是三年級A班的人嗎?”
“才不是呢。先不說他們的話是否可信,反正那個男的說自己失憶了,那個女的好像是陪他來的。”
“等一下,那個男的不會還說自己叫‘鈴木宏’吧?”
他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反應十分激烈:“混蛋,你怎麼知道的?……”辻村瞳瞪圓了黑亮的大眼睛。
“真的假的!……所以,那個‘鈴木宏’去找過你了?”
“等一下,你先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這次她變成了問話的一方。
“有個自稱‘鈴木宏’的人,寫信給我打聽情況。我以為他是鈴木君枝的親戚,就把同學會的資料寄給他了。然後他又來信說他失憶了,覺得自己可能是,青葉丘初中的畢業生,希望跟我見個麵。”
“然後呢?你們見麵了嗎?”
“沒有,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可疑,後來就沒再答理他。”
“所以,這位就找我來了。”
“他也跟你說他失憶了嗎?”
“對。他說他失去記憶的時候,隨身物品裏有一份同學會通知的剪報。”
“那你是怎麼回應他的?”
“他說也許和同學見了麵,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他還帶著畢業相冊。”
“他為什麼要去見你呢?他居然能找到你的出版社。”
“他說是到鬆井町打聽到的消息。”
能特意查到這一步,這家夥真是太厲害了。
“那你認出那個男人了嗎?”
“不認識。他和我印象中的同班男生都不像。”
“真是奇怪啊。你覺得那個人,是不是有所企圖呢?”
“他的臉色非常蒼白,看上去很文弱,不像心懷不軌的那種人。陪他一起來的那個女人,也像是大家閨秀的樣子,不像壞人。”
“鈴木宏”到底是什麼人呢?男生裏還沒有得到消息的,隻有榎田悟、久保村雅之、手塚徵和柳田雄三這四個人。他把這幾個人告訴給了辻村瞳。
辻村瞳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幾個人。”
“你就這麼肯定?……我和初中時代比起來,模樣也變了很多,不是嗎?……而且,當時大家都是平頭,現在,外形上肯定都大不一樣了。”
“可是,秋葉君你眼睛那裏,還和過去一樣。”她說完就停下了,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我的記憶力還算不錯,但是……”
“但是?……”
“我腦袋的這個地方,總是在隱隱作痛。”她用食指按壓太陽穴的位置。
“你的不安是源於那個‘鈴木宏’嗎?”
“可能也有他的原因,也有可能不是。”她神情陰霾,又喝了口酒。
他們兩人一直沒動飯菜,光顧著喝酒了。辻村瞳的酒量相當了得,一杯接一杯喝得很快。
“所以,你想讓我中止,關於同學會的計劃?”
“你可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覺啊!”
“可是,計劃已經開始了,誰都阻止不了啊。這一點,我想你能明白吧?”
她沉默不語,緊握著酒杯,無意識地在桌麵上畫著圓圏。
“都過去二十年了,歲月應該把一切過往都帶走了。怨恨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應該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吧。我想,同學會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而存在的。”
“秋葉君的意思我很明白。”她胳膊肘撐著桌麵,把酒倒人杯中,“看來我再勸你也沒用了。”
“辻村你這麼擔心的話,我就趁這個機會,把事情徹底調查一下好了。要是‘鈴木宏’再聯係我的話,我會跟他見一麵的。”
“我知道了。我也想盡我所能,幫你做好這件事……怎麼樣?”
她這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怎麼樣?”
“我想幫你做好‘同學會幹事’這項工作,有異議嗎?”
“你是說,想助我一臂之力?”
“不行嗎?……”她醉眼迷離地看著秋葉拓磨。
“你這麼妖媚地盯著我,我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那就這麼定了!”辻村瞳兩手一拍,堅定地點了點頭。
定了?……也就是說她不反對召開同學會了嗎?她為什麼要幫助我呢?秋葉拓磨此時的腦袋暈乎乎的,無法理智地思考問題。
“等一等,我還沒同意呢。”
“秋葉先生你的表情鬆弛下來,就說明你同意了。”辻村瞳放聲大笑,把杯中物一飲而盡。
“喂喂喂,這麼喝的話,真會喝醉的。”
“沒關係,今天是星期六,我們一醉方休吧!”
“哎呀,那麼,真喝醉了可怎麼辦啊?”
“你把我送回去唄!”辻村已經口齒不清了。
“真拿你沒辦法。”
事情的進展出乎意料,但他並不討厭。辻村瞳這種不管不顧的態度,不知為何倒讓他很高興。
“那我們幹杯吧,秋葉君。為了老搭檔時隔二十年,再次合作而幹杯。”
辻村瞳倒了滿滿兩杯日本酒,把其中一杯遞給秋葉拓磨。秋葉拓磨也點點頭,說道:“為正副班級長,不,為正副幹事的誕生幹杯。”說著,他也把酒一口氣喝幹。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好……秋葉先生,我們來握個手吧。”
辻村瞳起身向他伸出手,他也站起來握住了她的手。
怎麼站不穩啊,他正納悶的時候,突然地震了……不,這不是地震,是他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一屁股跌坐在了地板上。
(失憶者)
“我到底是誰?……”
看著映在衛生間鏡子中的自己的麵孔,神崎一郎喃喃自語。現在已經確認:自己的名字是神崎一郎,這一點被原來任職的公司——多摩化學的同事給證實了。
然而,對自己的情況了解越多,他反而覺得謎團越大。他應該和青葉丘初中有關係,就算不是那裏的畢業生,恐怕也和那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除了這間公寓之外,神崎一郎還在這附近,租了一個可以稱之為“秘密基地”的便宜住處,會租那個地方,本身就說明了他,正認真地策劃殺人行動,不過,目前找到的資料太少,也不能就此斷言。
無論如何,與塚本由美子斷絕往來,都是明智的選擇。沒讓她看到自己如此邪惡的一麵,真是太好了!……
然而另一方麵,正因為有了塚本由美子的幫助,他才能夠知道自己是神崎一郎,她對他經濟上的援助和精神上的鼓勵,是無論怎麼感謝也不為過分的。
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必須獨自進行調查了。好在他不缺錢,也有活動根據地。然後最要緊的是,必須有不查到底、誓不罷休的頑強精神,和一副好體力,他正在努力,打消因為不能恢複記憶,而帶來的焦慮情緒,他明白,焦躁對於調查,沒有任何好處。
從幾天以前開始,他就在考慮,怎樣才能和秋葉拓磨取得聯係,若能與秋葉見麵,從某種程度上說,也許能進一步接近事件的真相。
對了,和秋葉拓磨聯係之前,再和辻村瞳見一麵吧。如果告訴她自己叫“神崎一郎”的話,她很可能會想起什麼,而且,也許她會把秋葉的聯係方式告訴自己。
擇日不如撞日,一旦下定決心,就要趁熱打鐵,於是,神崎一郎就在這一天,即三月第二周的周一,當即給辻村瞳打了電話。幸運的是,她本人立刻接聽了電話,並告訴他下午兩點有時間。和之前那次見麵大不相同,這一次她講話的態度,非常親切溫和。
他在水道橋下車,朝舊書店林立的神保町走去的時候,突然覺得背後有人盯著他,那道視線強烈得,仿佛可以穿透身體。
他又一次被跟蹤了。他覺得還是不要回頭為好,於是在一家麵朝大街的舊書店門口停下,拿起一本均一售價的舊書翻看,同時用餘光向車站方向窺視。
然而,並沒有可疑人物的蹤跡。川流不息的人群裏,多數是學生打扮的年輕人。
神崎一郎繼續前進,一路上幾次停下腳步,在隨處可見的舊書店門口,重複剛才的動作。在確認無人跟蹤之後,他朝辻村瞳的公司走去,在公司一樓前台說明來意後,他被告知去接待室等候。
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鍾,不過,他等了不到五分鍾,辻村瞳就來了。
“久等了。你說你已經知道自己的名字了,是吧?”
上次見麵的時候,辻村瞳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看不起人的態度,並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但這一次她卻對他十分親切,態度截然不同。
“偶然碰到了公寓管理人,所以知道了名字和住處。”神崎簡單講了一下之前的經曆。
“盡管知道了自己叫什麼名字,但更詳細的情況,我還是不知道。青葉丘初中的名單上,並沒有我的名字,如果辻村小姐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我希望你能夠告訴我。”
然而,對方的回答卻讓人失望。
“我也不知道,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
“果然還是不行嗎?”
雖然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對方這樣一口否認,還是讓他一時無言以對,神崎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
“名單上有個叫‘星一郎’的,我會不會是那個人呢?”
“不是,星一郎已經死了。”
“什麼,死了?……”
“是啊,交通事故。”
“這樣啊。”
也許是覺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很可憐,辻村瞳提出了一個建議。
“神崎先生,如果方便的話,你想不想見一見同學會的幹事呢?”
“幹事?誰啊?”
“秋葉君。他也想見見你呢。”
“真的嗎?這我求之不得。”
“他就住在這附近。如果可以的話,我來聯係他,安排你們見個麵……好嗎?”
“拜托了,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那就好辦了,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她站起來,幹淨利落地走出接待室,幾分鍾之後又回來了。
“現在馬上見麵可以嗎?”
雖然事出突然,不過他反而覺得這樣很好。
“可以,沒問題。”
“那你現在就去水道橋站北側的‘諾亞’咖啡廳吧。”她說著坐下來,在紙上畫了一張咖啡廳的簡易方位圖,交給神崎一郎,“他說三點在那裏等你。”
他看看表,現在剛過兩點半。神崎起身,向她鄭重道謝。
“祝你好運。”辻村瞳向他伸出手,他怯生生地握住她的手。手指修長冰冷。
走出暖氣開得很足的大樓,冷風迎麵撲來,神崎一郎卻感到寒風中,夾雜著春的氣息。漫漫前程終於出現了一絲曙光。
(秋葉拓磨)
在秋葉拓磨的心裏,同學會所占據的分量,隨著召開日期的臨近,而逐漸加重了。副幹事辻村瞳,也主動承擔了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好在現在是放春假期間,他可以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到這件事情上,他決心把這次同學會,搞成一次意義非凡的活動。
和辻村瞳重逢的那天晚上,秋葉拓磨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他在自家床上醒來的時候,由於宿醉,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裏的。後來他在書桌上的紙條裏,找到了答案。
你醉得不省人事,我就打車把你送回來了。費了半天勁兒,才問出你家住址。我一個人把你從公寓樓門口運回房間。
真是的,咱們兩個人到底誰是男人,誰是女人啊!……
你下次一定要好好補償我哦,做好準備吧。
對於同學會的那些擔心,大概是我的杞人憂天。既然我當了副幹事,就一定會努力做好這個工作的,以後還請多多關照。我們兩個人一起努力,辦好這次同學會吧。
看來重逢之夜的結局,很是令人遺憾,秋葉拓磨立刻給辻村瞳家,打了一通電話道歉,她笑著說沒事沒事,不用在意。
後來他們又通了幾次電話,相當仔細地研究了同學會的種種安排。他們計劃在同學會召開之前,舉辦一個叫做《同學會通訊》的小報,這很像作為編輯的她能想出來的點子。秋葉拓磨正好也有同樣的考慮,所以也沒有任何異議。
小報的內容,主要包括同學會的信息,和同學會參加者的信息。除此之外,也會刊登其他方麵的專欄,或同學會內幕等。
同學會通訊①——三月十日
同學會的日程已經決定
大家還記得我們從青葉丘初中畢業那天,曾在櫻花樹下相約,再次相會的約定吧。一眨眼的工夫,二十年過去了,當時才十五歲的我們,現在都三十五歲了。說句俗套的話,想必在這二十年裏,每個人都經曆了不同的人生吧!
先通知各位一件事情:同學會幹事由秋葉拓磨和辻村瞳兩位擔任。大家都知道,他們在初中時是正到班級長。這次,在同學會召開之際,還懇請大家繼續支持他們的工作。
好了,開場白就到此結束,下麵進入正題。同學會的日程安排如下。
日期:四月十日(周日)
地點:具體場所未定,計劃設在鬆井町內。
當天,我們和班主任老師一起,吃完飯之後,去校園裏挖出並打開時間膠囊。務請各位撥冗出席。
另外。還要告訴大家一個令人惋惜的消息,青葉丘初中在今年三月以後,就要閉校了,因為人口過少和進一步人口外流,學生的數量在逐年減少,因此,青葉丘初中隻能與鄰近地區的初中合並。
讓我們一起在櫻花樹下,共同追憶往事吧。
同學會成員的消息
前些日子,我們在報紙上刊登了“同學會通知”,許多人看到這條消息後,陸續寄來了回信,現在我們正在加緊製作通訊錄。到目前為止,還未收到榎田悟、久保村雅之、手塚徵、柳田雄三、小田切節子女士、鈴木君枝女士、堀之內友惠女士和渡邊泉女士。八位的信息。有知情者請速與同學會事務局聯係。
通告欄——尋找仁科良作老師!
畢業二十年後的首次同學會,一定要遨請我們的班主任出席。然而遺憾的是:脅阪俊一郎老師,已經於三年前去世了,於是,我們想請初三第二學期,辭職的前任班主任仁科良作老師出席。但是,仁科良作老師至今音信全無。據說他在那次火車事故中,身受重傷。可是之後的情況,就無人知曉了。
如果有人知道仁科良作老師的消息,請速與我們聯係。
專欄:Who is神崎一郎?
大約一個月之前,同學會幹事秋葉拓磨,收到了一封署名“鈴木宏”的來信。令人吃驚的是^他說他失憶了。而“鈴木宏”是假名。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過他倒下的時候,隨身物品中包括一份青葉丘初中同學會通知的剪報,所以,他認為自己的身世,也許與這所初中有關。
後來他又告訴我們,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名是“神崎一郎”。我和這位神崎先生見了一麵,他看上去和我們同齡,就算不是同齡,也不會相差五歲以上。我對他的相貌,完全沒有印象,不過他似乎真的與青葉丘初中有關。期待知情者與我們聯係。
(文字編輯:秋葉拓磨、辻村瞳)
(複仇者)
這一次,複仇者又是趕在妻子之前,親手從信箱裏,拿出了那封寄給“長穀川美玲”的信。為了不讓妻子起疑,他請求同學會事務局的人,在回信時不要寫寄信人,於是,這一次對方隱去了寄信人。這樣的話,就算萬一被妻子看到,也不會對他的行為有所懷疑了。
他抑製住滿心興奮,回到自己的房間。等不及用剪刀,直接用手撕開了信封。
“混蛋,還有《同學會通訊》這種玩意兒啊。”
那個混蛋幹事,也能想出一些有趣的點子嘛。正好他也能多了解一些,關於同學會的內部信息,這對複仇計劃的實行,大有幫助。
他想知道的是,同學會舉辦的日期、地點、和同學會成員的住址。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有幾個人沒有音信,不過,已經有八成同學,和事務局取得了聯係。最讓他感興趣的是,那則征詢班主任消息的告示。
“哼,這些笨蛋!……”
他從心底笑了出來,這種愉快的心情,已經好多年不見了。在這之前的人生,隻有各種難耐的痛苦。對於隻有表麵風平浪靜的生活,他早已過夠了、也厭倦了。
但是,得知要召開同學會以來,他覺得生活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為了確保複仇計劃順利實施,他必須時刻保持思維敏銳、頭腦清醒。為此,他時常覺得自己,身處一種緊張的氛圍之中,實際上,這種緊張感也充滿了愉悅。
妻子似乎也覺察到了他的變化,她有時會對他說:“老公,你最近好像很快樂的樣子哦。”
他也想與妻子分享這份喜悅,但又覺得為時尚早。女人的口風不嚴,必須防範她一不留神,泄露了機密。等到大局已定,再跟她說也不遲啊。
他又讀了一遍《同學會通訊》。
他拚命思考著,眼下有沒有可以做的事,給同學會幹事提供假情報,也許是一個辦法。
神崎一郎?……
雖然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要不要說自己知道呢?或者編造班主任的假住址?又或者,打著那些音信全無的學生的旗號,騙騙他們?……無論哪一招,似乎都挺有意思的。
那麼,如果這麼做的話,對方又會如何回應呢?……
時間還很充足,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對策吧,不是說“欲速則不達”嘛,深思熟慮才是成功的關鍵。
思考的時候很快樂,因為腦子動起來的時候,他就能把怒火壓製在心底。
(秋葉拓磨)
秋葉拓磨幾乎沒有得到關於過去的班主任——仁科良作的任何消息,這也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首先,畢業相冊裏麵,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而且,應該也沒有人,一直與他保持聯係。
這位不負責任的老師,身為畢業班的班主任,卻在初三第二學期中途,因為個人原因辭職了。他或許可以找到很多借口,比如因為和長穀川美玲之間的負麵傳聞,讓他的精神備受折磨。然而,在學生們看來,這些理由都不成立,這種半途而廢、隻會推卸責任的人,不配當老師。
不過,秋葉拓磨認為:既然二十年已經過去了,他的一切過錯,都可以得到寬恕了。
“老師,好久不見了,過去的種種不愉快,就讓它隨風而去吧。”
如果聽到學生這麼說,無論過去怎樣,老師應該都會這樣回答吧:“謝謝你們,還能叫我這樣的人一聲老師,我辭職之後,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我沒有盡到班主任的責任,一直以來,都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老師,您言重了。好了,我們幹杯吧,“
於是,大家一起鼓掌,師生把酒言歡,同學會順利進行。
然而,是否真的能夠如此完美,現在尚未可知,不過,當年的學生,現在也都有三十五歲了,比當時班主任的年齡還要大。也許程度有所差別,但是,每個人應該都已經體會到了人生的甘苦,所以,一定也能夠理解班主任當時的心情。同學會的參加者,沒有一個人反對邀請班主任,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橫寺幸代還寄來了仁科良作的照片。她在信裏說“這是拍攝課外活動的照片時,碰巧照下的”。
這張黑白照片中的仁科良作,雙手抱胸,一個人站在花壇旁邊。他穿著白襯衫,係著深色領帶,正看著花壇裏的什麼東西,似乎並未察覺別人的鏡頭正對準自己。這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上的側身人像,勾起了秋葉拓磨的回憶,仁科良作老師那張日漸模糊的麵孔,又一次在他的頭腦中浮現了出來。
沒錯,他膚色白晳、身材纖細,總是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白襯衫,和一件鬆鬆垮垮的灰色西服,再配上一條土氣的領帶。
二十年過去了,這位老師現在的年齡,應該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就算在路上擦肩而過,肯定也認不出來了吧。畢竟他隻教過他們半年。
秋葉拓磨很想知道:仁科良作老師本人在同學會上,受到大家歡迎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可能免不了會多少有些抗拒,不過隻要他能出席,秋葉就有辦法緩解他的緊張。
離同學會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還沒有任何關於仁科良作下落的關鍵消息,秋葉拓磨打算再利用一次報紙的通告欄,在“尋人啟事”欄目中刊登告示,尋找仁科良作,在一般民眾中搜集線索。
據說,仁科良作在那次火車事故中受傷,並被送進了醫院,倒是保住了性命,隻是之後就行蹤不明了。這二十年間,他不可能不與任何人來往,所以,一定會有人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以後,聯係同學會事務局的。
尋人啟事
我們現在尋找二十年前,曾在G縣鬆井町町立青葉丘初中,擔任教師的仁科良作老師。
四月十日,將召開七四屆畢業生同學會,但至今不知道班主任老師的下落。如有知情者。請速與秋葉拓磨聯係,將有薄禮作為酬謝。
電話:〇三·三XXX·XXXX
秋葉拓磨把這則尋人啟事,連同橫寺幸代寄來的仁科良作的照片,一起用快遞寄到了報社。由於時間緊迫,也許不會被報紙采用,要是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隻能幹脆放棄。
辻村瞳在重逢那天之後,又給秋葉拓磨打過幾次電話。三月份她的工作比較少,自由時間比較多,所以,他們每周都見一、兩次麵,商量關於同學會的各種設想。
在她提出的幾個構想之中,有一個是秋葉拓磨無論如何,也想實現的願望。具體來說,就是作一個訪談報道,對老師和同班同學進行采訪,聽他們講述對學校那段歲月的回憶。身為編輯的辻村堅持認為,這樣做,一定能夠寫出有趣的報道。當然,秋葉也沒有異議。現在取得聯係的有二十多個人,沒時間逐一采訪,所以,他們打算挑選幾個有代表性的對象,進行訪談,然後寫成吸引眼球的報道,刊登在《同學會通訊》上。
經過商議,兩人把第一個采訪對象,鎖定為野呂兄弟。這對雙膽胎二十年來的人生經曆,很適合作為該主題報道的第一彈。
秋葉拓磨和野呂兄弟中的哥哥和男取得了聯係,在簡單的敘舊之後,秋葉立刻跟野呂和男說了辻村瞳的計劃,對方爽快地答應了,說道:“聽起來挺有意思的,這周周六和周日我休息,等著你。”
野呂和男住在琦玉縣大宮市,工作是汽車銷售;弟弟幸男住在琦玉縣熊穀市,從事運輸業,不巧的是,幸男由於工作的緣故現在在九州,所以這次隻能采訪和男一個人了。
三月十二日周六早晨八點多,秋葉拓磨開著私家車,前往辻村瞳位於練馬區的公寓。他要接上她一起去大宮市。
當秋葉拓磨到達辻村瞳公寓的時候,比約定的八點半稍微晚了一點。這棟矗立於幽靜的住宅區裏的五層公寓樓,有著嶄新的磚紅色外壁;朝陽照在東側的窗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豐島園就在附近,越過蒼翠的樹木,可以看到紅色觀覽車的上半部分。現在還不到開園時間,在一片靜謐中,遊樂園仍然在安然熟睡。
辻村瞳正好從公寓樓裏走出來,她穿著黑白相間的碎格子半身裙,黑色夾克,手臂上搭著一件薄風衣,和一個黑色的手提袋。秋葉拓磨輕輕地按了下喇叭,她把手擋在眼前,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似乎覺得陽光很晃眼。她全身都沐浴在朝陽中,如同站在聚光燈下,她走近了幾步,確認車裏的人是秋葉之後,便使勁向他揮手,臉上也露出燦爛的笑容。
辻村瞳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席,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在車內飄散,氣氛一下子柔和起來。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這是我們合作以來的,第一項工作,我很期待哦。”
辻村瞳熟練地係好安全帶。秋葉拓磨點點頭說:“本來打算一起采訪,這對雙胞胎兄弟的,但是這次沒辦法,隻能見到其中一個。”
他猛地發動了車子,由於反作用力,辻村瞳的身體一下子陷進車座的靠墊裏。
車子駛入了國道十七號線,沒有堵車,一路都很順暢。約定的見麵地點,在新大宮輔路邊上,一個名叫“卡蘭”的咖啡廳。一進入大宮市市內,左首邊是野呂工作的汽車銷售公司,再向前開一百米左右,就到那個咖啡廳了。
不到一個小時,車子就駛人了大宮市,正如野呂和男所說,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咖啡廳,店門口設有停車場,有兩輛大宮牌號的車停在那裏,秋葉把車停在那兩輛車之間。
時間尚早,咖啡廳裏客人寥寥。靠窗的包廂席,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運動衫。身材健壯的男人,正在讀報。桌上似乎放著一份早餐套餐,有咖啡、白煮蛋和麵包。除他之外,店裏就隻剩下坐在對麵座位上、背朝大門的一個男人了。
兩人走進店內,站在櫃台裏麵的老板,對他們說了一聲“歡迎光臨”,旁邊的男人把報紙放在一旁,看向門口並肩而立的兩個人。
他就是野呂和男,秋葉拓磨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辻村瞳似乎也認出了他,她用手指輕輕捅了捅秋葉的肘部,低聲說道:“是野呂和男啊!……”
野呂和男在初中時代,就長得很高大,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所以,現在和那時候相比,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最多就是發型從平頭變成了三七分吧。而稀疏的眉毛、小眼睛,蒜頭鼻。棱角分明的臉,都還和以前一樣,隻有取角和嘴邊的細小皺紋,昭示著二十年的歲月流逝。
啊,令人懷念的朋友啊!……秋葉拓磨的心中,充斥著某種強烈的情緒。
秋葉拓磨舉起一隻手,微微一笑,野呂和男站起身,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野呂,真是好久不見了啊!……”秋葉拓磨伸出手,與野呂粗大的手緊緊相握。
“秋葉你真是出息了啊,聽說你當大學老師了?”野呂和男接著又看向了辻村瞳,露出驚異的表情,“這位是你太太?簡直是個大美女啊!……還不趕快介紹一下?”
秋葉拓磨對於野呂和男的誤會苦笑了一下,他拍了拍野呂和男的肩膀,說:“喂喂,野呂,你不要瞎說啊,你沒認出她是誰嗎?”
野呂和男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把瞳全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遍。這時瞳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討厭死了,不要像中年大叔一樣看人家嘛。我是辻村瞳啊,認不出來了嗎?”
“啊……真的?”野呂的小眼睛瞪得滾圓。
“我也算同學會的幹事嘛!”
“哦……是這麼回事啊,哈哈!……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們兩個會一起來。啊,原來是辻村瞳啊,你可是變成大美女了喲!”
野呂和男搔了搔頭,請兩人坐下說:“你們兩個人這個樣子,看起來真像一對啊,從前就是好搭檔嘛。”
“野呂先生,你們兄弟兩人,可從前就是壞孩子啊!……”辻村瞳不甘示弱地反擊,
“別這麼一針見血嘛。和城市裏那些流氓分子相比,鄉下的壞孩子可愛多了!……”
“你們幾個躲在暗處,幹了不少壞事吧?”
“哈哈哈哈,哪有這種事!……”
“肅清!……”辻村瞳高聲說道,並用手比畫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咖啡店裏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一片死寂中,店裏的其他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向他們三人看過來。
野呂和男張著大嘴巴,像聽說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情一樣,目光飄忽不定,一個勁兒地眨巴眼。
“我知道那個肅清遊戲,是野呂君你們幾個搞的!”秋葉拓磨看到辻村瞳的臉上,浮現出嗜虐般的笑容,這才清楚地意識到“肅清”這個詞,對3A班成員的影響有多深。
“沒……沒有這回事啦!我和那件事無關!……”野呂和男搖晃著腦袋,粗聲粗氣地說。
“我說,你幹嗎這麼認真呀?”辻村瞳有些困惑地看著野呂額頭滲出的汗水,說道,“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
秋葉拓磨輕輕地踢了一下她的鞋,她看向秋葉,他在桌子下麵,把兩隻食指交叉起來,提醒她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秋葉拓磨加入了兩人的對話,
“那時還是孩子嘛!……大家都淘氣,喜歡惡作劇什麼的。”他後悔之前沒有提醒辻村瞳,不要提起這個話題。
“野呂他們就是喜歡惡作劇,不管哪個學校,都有這樣的學生。野呂,你說對吧?”
但是,這種辯解的徒勞與蒼白,是無論怎樣都掩飾不了的。
“啊……是啊,對啊!……我們就是一幫鄉下毛孩子,啥都不懂。”野呂和男慌忙應和著秋葉拓磨。
“我總覺得,初中生是相當冷酷的一群人。”秋葉認真地說,“雖然是孩子,身體卻已經發育成熟,相對而言,精神方麵的發展,與身體的成長卻完全失衡,他們搞惡作劇,也是為了獲得身心的平衡。這樣說沒錯吧?”
“你說得一點不錯。不過即使這樣,我也應該反省一下過去的做法。那時我確實在背地裏,搞過不少惡作劇,但我絕不是出於惡意。”
野呂和男伸手抹抹額頭的汗水,汗珠順著手指滴到桌子上。
“我也是這樣想的。”秋葉拓磨附和著野呂和男的話,然後轉向瞳,字斟句酌地說,“所以呢,這次召開同學會,也是為了贖罪。野呂他們也是成年人了,工作也做得不錯,也許我說得比較誇張,但這次同學會,也是想讓當年的欺淩者和被欺淩者,握手言和,將過去的不愉快都忘掉。說得文雅一點,就是希望你們能一笑泯恩仇,化幹戈為玉帛。”
“聽起來好像流氓集團的和解大會,這就是你召集同學會的動機嗎?”辻村瞳似乎感到很意外。
“我事先確實考慮過這個事情,不過召開同學會的目的,並不僅限於此。都過去二十年了,以前那些事,大家大概都忘了吧。我們不可能永遠是孩子,想必大多數人已經結婚,拖家帶口了,大家都是有擔當的大人了呢!”
“是啊,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估計當年被欺負的家夥,也早就把那些事情給忘掉了,所有事情都是有時效的。”野呂和男喝光了咖啡,又招呼服務員續了一杯,“我看到同學會通知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當時是我老婆先看到的,然後告訴了我,我又告訴了我弟弟。”
“聽說幸男今天還要工作……是吧?”秋葉問^
“對,他是搞長途運輸的,一年到頭都在全國跑來跑去。”
“他還沒有結婚嗎?”
“他都離了一次婚了!那是二十歲結的婚,不久就離了,那家夥到處拈花惹草,老婆忍無可忍就走了。”
“和我一樣,我二十二歲還沒畢業就結婚了,五年前也離婚了。”秋葉拓磨苦笑著說。
“他還沒有孩子嗎?”
“幸好沒有。我現在單身,正找女朋友呢。”
“辻村你呢?也是單身?”野呂把話題轉向了辻村瞳。
“是啊,當然還是單身。”
“怎麼可能啊?……世上的男人,居然會放過這樣的美女?!真沒長眼睛哦!……”野呂和男說著,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香煙,點上火說,“不過,辻村你也應該,談過一、兩次戀愛吧?”
野呂和男所問的,恰恰也是秋葉拓磨想知道的。
“這個嘛,你們自己去想象吧。”辻村瞳的唇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幹脆地回避了野呂和男的詢問,“話說回來,野呂君你真不愧是搞汽車銷售的,居然如此能說會道。我們本來是來采訪你的,結果現在到底誰是提問者,都不知道了呢!”
“我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幹到今天這一步的。你們能來采訪我,關於這方麵的經曆,我很高興哦!……”野呂和男很享受地吐出一口煙,繼續笑著說,“我野呂和男對你們的問題,絕不逃避或隱瞞。好了,想問什麼盡管問吧。”
同學會通訊②——三月十三日
同學會成員的情況
雖然上一期已經說過了,不過,本期仍然繼續請求各位,提供尚未與我們取得聯係的同學會成員的消息。如果哪位知道榎田悟先生、久保村雅之先生、手塚徵先生、柳田雄三先生、小田切節子女士、鈴木君枝女士、堀之內友惠女士和渡邊泉女士的消息,請務必告知我們。
Who is神崎一郎?
上一期曾報道過神崎一郎先生的事情。本期繼續尋求此人的信息,知情者請速與我們聯係。失憶的神崎一郎先生,到底是什麼人呢?
Where is仁科良作?
班主任仁科良作老師,現在依然下落不明。同學會成員橫寺幸代女士,給我們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仁科老師,站在教學樓前麵的花壇旁邊(影印照片隨信附寄)。十分抱歉的是,這張照片不太清楚。不過,也許可以作為線索,幫助大家回想起,二十年前的班主任老師。
同學會事務局無論如何,都想邀請到仁科良作老師。同學會的成功,離不開諸位的幫助。
專欄:網學會成員訪談①——野呂和男
作為同學會成員訪談專欄的開篇,本刊編輯采訪到了野呂兄弟中的哥哥——野呂和男先生。本來也想釆訪弟弟幸男的(現為長途運輸司機),不巧的是他出差了。所以,這次隻采訪了野呂和男先生一個人。
野呂和男先生(見照片)現在是一名汽車銷售員。和妻子與兩個孩子,住在琦玉縣大宮市。
問:現在對我們3A班有什麼看法?
答:作為第一個受訪者,我很榮幸,在我看來,三年級A班的一切,都是令人那麼懷念,充滿了快樂的回憶。我以能從那所初中畢業而感到自豪。說那個學校成就了今天的我,也不為過(笑)。嗯,差不多就是這些,
問:初中時代,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答:這個嘛,印象最深的,就是認識了一大幫好朋友吧。即便進入社會之後,也還是覺得初中時,和朋友們在一起的那段經曆,最讓人難忘,我曾經和久保村雅之、還有佐藤源治一起,在大自然中盡情地打鬧、玩耍,這是我一生當中,最珍責的回憶,我從老師那裏受益良多,從朋友那裏,也學到很多東西。有時我會想,要是沒有當年和朋友在一起的那段經曆,我現在也做不成了汽車銷售這份工作。我是不是說得太誇張了啊?(笑)
問:有沒有想見到的人?
答:嗯……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其實我想說,最想見的就是你辻村瞳啊!可是你現在就在我麵前呢。諸位,大家都聽好了,辻村小姐真是個大美女,而且,她現在還是單身。3A班的單身男士們(到底還有幾個人啊?),如果不參加同學會的話,損失可就大了。不過,你們來了,可能也沒什麼用,畢竟在她身邊,還有秋葉拓磨這個優質單身男。他們兩個人都是同學會的幹事。別提多默契了!真是讓人嫉妒啊。還有什麼想見到的人?對了,我還沒說呢。我還是想見見仁科良作老師,還有校長。啊?已經去世了?那太遺憾了!……好了,就是這些。
問:最後。有沒有想對同學會成員說的話?
答:真想和老朋友們見見麵,我很想念你們。我們可以一起敘敘舊,一起打開埋在校園裏的時間膠囊,大家一定都要出席啊。
(編後記)
野呂和男之後的下一位受訪者,也許就是你哦。如果你認為自己合適,請向秋葉拓磨毛遂自薦,我們會優先采訪你。
最後,要向大家傳達一個悲痛的消息,
同學會成員中,有三位已經去世了,其實這件事情,應該在上一期就告訴大家。向不幸早亡的同學,致以深切的哀悼。
(按名單順序排列)
足立啟介——病故(一九九三年十一月)
星一郎——死於交通事故(一九八三年八月)
鬆原花子——死於交通事故(一九八〇年四月)
同學會在此沉痛悼念,以上三位亡故的同學。
(文字編輯:秋葉拓磨、辻村瞳)
(複仇者)
複仇者又一次先於妻子,拿到了這份《同學會通訊》。從這次開始,信封上的“長穀川美玲女士”幾個宇,是用打印好的標簽貼上去的。當看到印刷出來的“長穀川美玲”這個名宇的時候,他心裏一陣興奮,就好像一個叫長穀川美玲的女人,從他的身體中幻化而出,真的成為實體一樣。
妻子在家,他輕手輕腳地回到屋裏,最近妻子身體不好,經常在吃完午飯後,去臥室裏躺一會兒。為了不吵醒妻子,他悄悄地穿過走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從《同學會通訊②》的內容來看,這次同學會事務局,又有了新動作,和上期一樣,這一期仍然號召大家,提供下落不明的同學,以及仁科良作和神崎一郎的消息。不過,在這一期的最後,列出了亡故者的名字,另外還寄來一份不包括亡故者的新的同學會名單——包括長穀川美玲在內,剩下的同學,一共有二十六人。
那個被他借用了名宇的、真正的長穀川美玲,真是個可憐人。所以,當然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他的複仇對象之外。她本人肯定也想對班裏人進行報複,如果她知道他打著她的旗號、實施複仇大計的話,也一定會欣喜萬分,並助他一臂之力的。
還有,最讓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同學會成員訪談專欄。受訪者是當年不良團體成員之一的野呂和男。他越讀越生氣,最後簡直怒不可遏。
“混蛋,太不是個東西了!……”
他不僅對自己以前做過的壞事,毫無反省之意,反而表現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野呂和男作為加害者一方,不光毫無悔意,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被害者所遭受的痛苦。二十年時光會帶走一切?哼,別開玩笑了!二十年來被害者心中的創傷,非但沒有痊愈,反而越發嚴重了。
他用紅線畫出野呂和男後麵的發言。
“在我看來,三年級A班的一切都令人懷念,充滿了快樂的回憶,我以從那所初中畢業而感到自豪。說那個學校成就了今天的我也不為過(笑)……這個嘛,印象最深的,就是認識了一大幫好朋友吧。即便進入社會之後,也還是覺得,初中時和朋友們在一起的那段經曆,最讓人難忘。我曾經和久保村雅之、還有佐藤源治在大自然中,盡情地打鬧玩耍,這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我從老師那裏受益良多,從朋友那裏也學到很多東西。”
野呂和男的這段話,無異於生生扒開複仇者心裏的傷口,並在上麵撇了一把鹽。劇烈的疼痛,讓複仇者情不自禁地呻吟出聲,在全身流淌的熾熱的複仇之血,開始沸騰了。
絕不能就這樣放過野呂和男,二十年前的憤怒,何等深重,必須讓他親身體會一下。
針對同學會的複仇計劃第一步——對野呂和男處以憤怒的製裁!
不過,這件事隻能讓野呂和男一個人知道,要是被其他人察覺到,是他殺的話就麻煩了。如果同學會幹事有所戒備,那他的複仇計劃,恐怕剛一開始就要夭折。《同學會通訊》是他唯一的消息來源,倘若同學會不開了,同學會成員的消息,也就無從入手了。
因此,最好把野呂和男的死,偽裝成自殺或意外事故。那麼,怎麼做才能保證不暴露自己呢?精心策劃的過程,令人心情愉悅,他讀著野呂和男的訪談,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秋葉拓磨)
與野呂和男見麵之後,僅僅過了五天,秋葉拓磨就接到了一個極度令人震驚的消息。
那天晚上剛過八點,電話鈴突然響起的時候。秋葉拓磨剛剛洗完澡。正悠閑地喝著啤酒。他剛剛拿起無線電話,就立刻聽見一個語速很快的男人的聲音。
“喂,是秋葉拓磨先生吧?……”聽起來語氣不善,不過這個聲音,似乎最近在哪兒聽到過。
“對,是我!……”秋葉拓磨也相應地用了比較粗魯的口氣。
“我是野呂!”
“原來是你呀,《同學會通訊》你看了吧?”
“我就是看過了,才給你打電話的。”
對方一副尋釁挑事的口氣,讓秋葉拓磨感到一陣不安,以為自己寫了什麼不好的內容,他可以聽到聽簡那邊,有很多人說話的聲音,到底是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嗎?”一種難以言嗆的不安,自心底慢慢爬升起來。
“有件事情,我想先跟你打聲招呼,我哥哥他死了。”
秋葉拓磨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麼:“哥哥?……什麼意思?”
“哦,不好意思,我沒有說明白,我是野呂幸男,我哥哥和男死了。”
兄弟兩人的聲音很像,所以,秋葉拓磨沒有聽出來,這次打來電話的,是野呂和男的弟弟幸男。
他剛才說哥哥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秋葉拓磨此時的腦子,就像被孩於打翻的玩具箱一樣混亂,他不是才剛剛見過哥哥和男嗎?怎麼會死了呢?
“聽說前幾天,你和辻村來采訪過我哥。”
“沒錯,是有這麼回事。”秋葉拓磨點頭說。
“我哥是前天晚上死的!”
秋葉拓磨終於明白了,對方話中的含義了,他立刻感到,心髒猛地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
前天的話,不就是秋葉他們,與野呂和男見麵的三天後嗎?見麵時他還好好的,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呢?
“你說和男死了?怎麼死的?……難道是……”秋葉慌忙把“被人殺了”幾個字咽了回去,嘴裏幹得冒火,他把剩下的啤酒倒進杯子裏,一口氣喝幹,然而,喉嚨的幹渴,並沒有因此緩解,心跳也快到難以忍受。
“是由於交通事故!……”
聽了野呂幸男的話,秋葉拓磨這才舒了口氣,隨之打了一個帶有啤酒苦澀味道的嗝。
“你是故意來嚇我的吧?”
“想馬上聯係你來著,拖到今天才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是守靈日,忙來忙去的,現在才有時間給你打電話。”
聽簡中傳來嘈雜的聲音,似乎有很多人,在靈堂進進出出。
“能說說具體情況嗎?”秋葉拓磨想咽下一口唾沫,都覺得十分艱難。
“我哥哥好像是在去見老客戶回來的路上,被車撞死的。他當時喝醉了,肇事司機撞了人就跑了。”
他平靜的語調,反而更加凸顯出痛失兄長的悲傷。
“是這樣啊,你也請節哀順變!”
秋葉想不出其他該說的話,而對方好像很忙,沒有閑暇顧及秋葉的措辭。
“那遺體告別是什麼時候?”
“明天中午十二點,在鄉下的老家辦。”
“我知道了,明天我會去那裏。”
“不用了,你也很忙吧,不來也沒關係。我就是想把哥哥的死訊,告訴你一聲。”
“我現在放春假呢,明天肯定會去的。朋友去世了,我怎能坐視不理呢?”
“謝謝,不過你明天來了,我可能也陪不了你。”野呂幸男隻說了這麼一句,就匆忙掛斷了電話。
秋葉拓磨呆呆地拿著聽簡,直到電話發出嘟嘟的提示音,他才猛然回過神來,悄悄把聽筒放下,接著,他又給辻村瞳打了一個電話,對方設定了電話留言,秋葉隻留下了野呂和男的死訊。
第二天清早,秋葉拓磨穿著喪服,別扭地坐在駕駛座上,手握著方向盤。旁邊坐著一襲黑裙。神情木然的辻村瞳,她死死地盯著前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裏緊緊攥著一串佛珠,兩人從明才開始,就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昨晚十二點多,辻村瞳回到家裏,聽到秋葉拓磨的電話留言後,就急忙回了電話,得知詳細情況以後,她傷心地大喊:“明天我也要一起去。”
“可是你明天還要工作吧?”
“我會想辦法請假的,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緣故,野呂先生才會死的,是我們的責任。”
“他的死不關我們的事。幸男說了,是交通事故。”
他沒有說野呂和男是被車撞死的,而且肇事司機跑了,他覺得要是這麼說的話,恐怕她非瘋了不可。
她在電話那頭抽泣著說:“也許同學會,還是不要開了比較好。”辻村瞳頓時嚇壞了,開始打退堂鼓了。不過,秋葉認為,這隻不過是暫時的。
車子從藤岡出口,離開關越高速,向西進入國道。這時候,辻村瞳終於口氣沉重地開口了:“秋葉君,如果這是殺人事件的話,同學會就別開了吧!”
“別瞎說!怎麼會是殺人事件呢?!……畜生,真荒謬!……”
“假設說這是殺人事件的話,你會怎麼樣?”秋葉能感受到瞳灼熱的視線。
“就算是殺人事件,同學會也不能說不開就不開。大家都在期盼這次同學會呢!”
“現在還沒有發正式通知,想中止的話,馬上就可以中止。而且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班主任呢。”
“今天我還打算去找找會場,雖然去參加朋友的葬禮,還順便幹這種事,有點對不住去世的人。”
秋葉拓磨能夠清楚地聽到辻村瞳長歎了一聲,然後又陷入了沉默,前方已經能夠隱約看到,荒岩山高低起伏的山峰,被白雪覆蓋的山頂,沐浴在朝陽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風很大,環繞著民家的防風林,在風中劇烈搖晃著。車子向西又開了一個小時,穿過矮小的丘陵地帶,令人望而生畏的荒岩山,就全部展現在眼前了。
經過鐵路道口後,就進入盆地地區,綠油油的麥田一望無際,雖然還遠遠未到春暖花開的時節,但是這一帶已經綠意盎然了。
“這裏一點都沒變啊!”辻村瞳低聲嘟囔了一句,“多少年沒回來過來了!……”她在腦中默默計算。
辻村瞳的父親在太平洋戰爭期間,舉家遷到這裏居住,在高崎市內的一所初中,擔任美術老師。等到瞳初中畢業,考入髙崦女子高中後,全家都搬到了高崎。實際上,瞳已經二十年沒回過這裏了。
秋葉拓磨也在想,自己有多少年沒回來過了,他的老家在東京,和辻村瞳的情況相似,也是父親在戰爭中遷居到此。以前班裏還有好幾個同學,也是這種情況,他們與當地土生土長的孩子之間,有一道明確的界線。即便他們也是在本地出生的,但從一開始就被認為是外來者,是東京人。
秋葉的父親在高崎公立高中教語文,退休後去安中市,與長子一家住在一起。秋葉很少去探望父母,更不要說回鬆井町看看了。
“我十五年沒有回來過了,本來想等同學會那天,再回來的,但我是幹事,肯定不能這樣了。”
這裏和過去相比,全然沒有變樣。他們好像穿越時空,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學校的木製二層教學樓的時候,秋葉拓磨的眼睛濕潤了。淚眼朦朧中,他似乎看到了學生們在校園裏,嬉笑打鬧著跑來跑去的樣子,一切還都是原來的樣子。
啊,令人懷念的教學樓。他的心中,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學校以後再去,現在還是先去野呂君家吧。”辻村瞳看著秋葉拓磨,冷冷地說,“現在可沒時間讓你懷舊。”
“嗯,我知道啦!……”秋葉拓磨一陣羞愧,覺得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了,他沉默地把車子開向村子。
野呂兄弟的老家,就在通往學校方向的,那條路附近的村落裏,中間不用拐彎,秋葉在初中時代,去過幾次他的家,依靠模糊的記憶,他一路找尋,很快就看到村落中,一戶人家門前擺放著花圏。附近田邊和小路上,停著好幾輛車,門口站滿了穿喪服的人。
十一點五十分,離遺體告別還有十分鍾。秋葉在田邊空地上停下車,關閉了引擎。
“我們到了!……”
秋葉衝辻村瞳點點頭。瞳有氣無力地笑了笑,也朝他點了點頭。門外結冰的地麵,已經開始融化,因而泥濘不堪。為避免前來吊唁的客人弄髒腳,野呂家十分細心地,在門口鋪了一層稻殼。
野呂家四周種著防風林,是北關東地區典型的農家建築。儀式剛剛開始,司儀正用麥克風介紹流程,與此同時,還能聽到屋裏傳出誦經聲,在門前排隊等候的吊唁客人,開始向裏麵移動,秋葉拓磨和辻村瞳也加入到隊伍之中。
靈堂的香壇旁邊,跪坐著一個像是野呂和男妻子的女人,還有兩個正在上幼兒園的男孩兒,他們旁邊是一個模樣肖似野呂和男的男人,神情肅穆地麵對著吊唁的客人。他就是野呂幸男。頭發燙成小波浪,眼神銳利,外貌上隻有這兩處,與他哥哥不同。
秋葉和瞳並排站在上香隊伍的最前列,與幸男目光相接,但他神色絲毫未變,似乎並沒有認出他們。
雖然有很多事想問野呂幸男,但看起來暫時問不了了。
遺體告別儀式用了一個小時,隨後親屬前往殯儀館,火化需要兩個小時。接下來,按照鄉下的風俗,親屬回到家裏,大概還要招待客人吃飯。秋葉對瞳說,我們要在這裏一直等到晚上,才能和幸男說上話。
“我準備等下去,好不容易來一趟嘛。”
“會等到很晚哦!”
“沒事!……”辻村瞳幹脆地回答道。
一個小時後,遺體告別結束了,靈車和家屬乘坐的麵包車開走以後,前來吊唁的客人,也三三兩兩地離開了,秋葉他們回到車裏待了一會兒,想看看吊唁客人中,有沒有熟悉的麵孔,結果一個都沒有發現。
吊唁客的車一輛輛開走了,隻剩下他們的車還停在那裏,這時,辻村瞳冷不丁說了一句:“真讓人受不了啊!……”她的消沉影響了秋葉,他也難過起來:“是啊,真是太慘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沒有了。”
“他太太好可憐啊。”
秋葉不知如何回應,於是提議道:“我們去學校看看吧。”
“好吧!……”
她一點想去的樣子都沒有,隻是無可奈何地係好了安全帶,本來秋葉拓磨還打算,這次出來,順便選定同學會會場的,不過考慮到辻村瞳的心情,他決定作罷。
從野呂家所在的村落出來,朝鐵路方向往回走,車子即將駛入國道的時候,路邊突然出現一塊寫著“鷲尾酒鋪”的招牌。
“說不定這就是鷲尾力開的店呢。那小子生意做得很大啊,一會兒我們順道來瞧瞧吧。”
“好!……”一問一答結束,兩人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秋葉不再說話,隻是專心地開車,車子駛離國道,經過鐵道道口,左邊可以看到青葉站小小的站台。繼續前進,穿過低矮的丘陵區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青葉丘初中就在前方。
就在這個時候,辻村瞳突然大聲說:“喂,你快看看後視鏡,快看,別回頭,就看後視鏡。”
“怎……怎麼了?”
“好像有人在尾隨我們呢!”
“怎麼可能?……”
秋葉拓磨笑著瞄了一眼後視鏡,後麵確實有一輛紅色的車子跟著。他剛才就發現這輛車了,不過,並不覺得是在跟蹤自己。
“開那麼顯眼的車跟蹤別人,很容易暴露哦。”
“也許這麼做,是想讓我們掉以輕心呢!”
“那我們試探一下好了!”
他說著踩下油門,車速猛地提高,但與後麵那輛車的間距,並沒有被拉開。
“你看,果然是在跟蹤我們吧!……”
秋葉拓磨覺得辻村瞳緊張過頭了。於是向右拐去,而那輛紅車也跟著右拐,這時,秋葉也開始著急了。
掌心的汗水浸濕了方向盤,下一個路口,他沒有打轉向燈,就直接向左拐去,這次後麵的車沒有跟上來。
“你看,它不跟著我們了。”
“是嗎?”辻村瞳轉過頭,想看看那輛車,是不是真的沒跟來。
“你就是太神經質了!……”
麵對秋葉拓磨的批評,辻村瞳有些懊悔地撇撇嘴。秋葉微微一笑,暫時把車子停了下來。他們已經偏離了通往學校的路。於是他原地調轉方向,又把車子開回到原來那條路上。
除去翻新的沙石路和新建的民宅,學校附近的景象,還是以前的老樣子。通往學校的那條農家小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重新鋪設,極其坑窪不平,而且到處都是積水。
那個叫忠恩寺的荒廟,也還和過去一樣,勉勉強強地維持著一種奇怪的平衡,讓人覺得好像隨時會塌陷下去,但又好像一時塌不了。
辻村瞳突然指著前方說:“啊……快看,就是那輛車!……”
剛才跟著他們的那輛紅車,正停在校門口。
“混蛋!……”秋葉咒罵道。隻見一個大塊頭黑衣男子靠在車邊,正悠閑地抽著煙,看到他們的車開進來,就扔掉煙頭,用腳踩滅。
“他知道我們要來這裏。”看來被他搶先一步了。
“我覺得我們現在回去比較好。”辻村瞳有些不安地說道。
“不,現在掉頭回去,他還會跟著我們的。不如直接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說不定是故意來找碴的。現在是三月份,學校還有人上班,呼救的話,老師們會出來的。”
“可那家夥看著不像好人。”
那個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像個柔道運動員。他要是動起手來,秋葉拓磨絕對不是對手。
男人見他們在車裏遲遲未動,就快步走了過來。秋葉感到不妙,發動車子準備離開,男人見狀,揮舞著雙手向這邊跑來。
“喂,等一下,你是秋葉拓磨吧?”
秋葉關掉引擎!打開車窗。
“是我啊,我是佐藤源治啊。你跑什麼呀!……”
啊,真的是佐藤源治。目光炳燜的大眼睛,濃密的眉毛,蒜頭鼻子和厚嘴唇,都和過去一樣,沒錯,就是佐藤源治。哦,讓人懷念的朋友!
秋葉抑製住興奮的心情,下了車,向走近的佐藤源治伸出手,他的手被佐藤源治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
“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以為是流氓來找碴呢。真是嚇死了!”
“喂喂,你太過分了。我也是正經買賣人,長得嚇人,又不是我的錯,那是爹娘給的啦。”
佐藤用力拍拍秋葉拓磨的肩膀,然後轉向還在車裏的辻村瞳:“這是辻村吧?”
辻村瞳慢慢從車上下來,打招呼說:“你好,好久不見了!”
“什麼啊,一點都不高興的樣子。”佐藤苦笑著和她握握手,“我在野呂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看到你們,然後就追來了。我估計你們要來學校看看,所以就先趕到了,怎麼樣,你們不去看看教學樓嗎?”
“正想去呢!……”秋葉拓磨點了點頭,輕輕碰了碰辻村瞳的肩膀,“你也一起來吧。”
從荒岩山吹來的西風寒冷刺骨,幾乎要把人凍僵,風中還夾雜著細碎的冰晶。校園角落裏的殘雪都凍住了。
三個人豎起衣領,一起向教學樓走去,校門旁邊的二宮金次郎雕像,和首任校長的雕像並排而立,和二十年前毫無二致。它們冷淡地迎接著這些不請而來的校友。
“喂,佐藤,野呂和男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秋葉拓磨一邊走著,一邊問佐藤源治。
“什麼怎麼回事?”
在差不多校園正中的位置,佐藤源治停住了腳步,詫異地盯著秋葉拓磨。
“他真的是死於交通事故嗎?”
這個問題,他是為了辻村瞳而問的,他想向她證明,野呂的死沒有任何疑點。
“聽說是這樣的!”佐藤的回答在秋葉的預料之中,“我是聽幸男說的,和男那小子被客戶叫出去喝酒,喝得爛醉,在路上睡著了。那個司機撞了他,然後就跑掉了。”
“抓住肇事者了嗎?”
“聽說昨天自首了,據說那人連自己撞了人都不知道,是酒後駕駛呢。”
“肇事者是個什麼人?”辻村瞳第一次開口,加入他們的對話。
“是一個專科學校的學生,二十歲,剛拿到駕駛執照。”
“哦,原來是這樣啊!……”辻村瞳麵無表情,看不出她心裏在想什麼。
“對野呂和男來說,這真是飛來橫禍,對他太太和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啊!”
佐藤源治向教學樓走去,秋葉拓磨和辻村瞳跟在他後麵,三個人站在教學樓前,仰望著二樓那個他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3A班。
現在這個教室的所有窗戶都關著,決絕地抗拒著外來者的侵入。二樓的音樂教室裏,好像正在上課,可以聽到鋼琴聲,和學生們的吟唱,那是勃拉姆斯①的《熟睡的精靈》,這首曲子和目前蕭瑟的氛圍正好匹配。
①約翰內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5.7-1897.4.3),德國古典主義最後的作曲家,浪漫主義中期作曲家,出身於音樂家庭,又譯白藍士·柏納謨斯,死於維也納。1833年5月7日出生於德國漢堡的一個職業樂師的家庭裏。他童年生活十分貧困,7歲隨父親學鋼琴,13歲便在酒店裏為舞會彈伴奏,在劇院幫助父親演奏。與此同時,為了多得報酬,他還寫了不少沙龍音樂作品,包括多種舞曲、進行曲和管弦樂曲改編曲等。他的大部分創作時期是在維也納度過的,是維也納的音樂領袖人物。他被一些評論家將其與巴赫(Bach)、貝多芬(Beethoven)排列在一起稱為三B。他對標題音樂與華格納樂劇形式不認同,走純粹音樂路線。其重要作品有:四部交響曲,兩部鋼琴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合唱《德意誌安魂曲》,管弦樂《學院節慶序曲》《海頓主題變奏曲》,四首嚴肅的歌,匈牙利舞曲,各種重奏作品。
“過了三月就要廢校了,總覺得有點難過。這裏到處都充滿著回憶啊!……”
一種寧靜的感動,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湧上了秋葉拓磨的心頭。
“真的有那麼多回憶?”辻村瞳語帶譏諷,
“好的回憶,不好的回憶,通通都混在一起。不過,經過二十年的歲月,全部都變成美好的回憶了!……”秋葉拓磨發自肺腑地說,“我對這所學校,全都是美好的回憶,那時候真是太開心了。”
佐藤躍過結冰的花壇,敲著一樓教室的窗戶:“這裏是手工教室,我們經常晚上從這裏溜進去。”
三個人穿過校園,走到長著一排櫻花樹的地方,這二十年裏,櫻花樹的樹幹,果然變粗了一些。
從校門數第二棵櫻花樹的下麵,就是埋藏時間膠囊的地方,雖說樹幹粗了,周圍的樣子也有若幹變化,不過,大致上還能夠認出當年的位置,等到同學會那天,大家就要一起動手,挖出那個盛滿青春回憶的紀念品了。
當年,裝時間膠囊的容器,用的是久保村雅之從家裏拿來的一個古舊的大罐子。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家把各自的所思所想,都投到那個容器裏,並將之掩埋。
在這片凍得硬邦邦的地表之下,沉睡著時間膠囊,三個人神情肅穆地,凝望著那個地方。
晚上十點,秋葉拓磨駕駛著車子沿關越高速,一路向東京奔馳而去,副駕駛席上,辻村瞳正安靜地閉目沉睡。她解開了心中的疑慮,放下心來,從昨夜累積的疲勞與緊張,再加上大量酒精的作用,讓她很快進入了夢鄉。她微張著嘴,恬靜的睡顏正對著秋葉拓磨。
今天的遺體告別讓人難過,不過,兩個人也有不少收獲。秋葉拓磨認為:今天自己過得很充實,他們和還要回去工作的佐藤源治,在學校告別之後,又順路去了鷲尾酒鋪。到達那裏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酷似鷲尾力的男人,正把啤酒箱往車上搬。鷲尾以前就很矮小,這一點至今未曾改變。
秋葉拓磨在店前停下車,招呼了一聲,鷲尾抬起頭:“哎呀,這不是秋葉嗎?”
鷲尾力匆匆跑過來!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流露出對久違朋友的懷念。也許是常年做生意的緣故,他臉上總掛著職業性的笑容,不過,一點也不會讓人反感。以前他就是個招人喜歡的人。
鷲尾力趕著要去送貨,所以他們就站著聊了幾句,鷲尾講了講畢業之後的經曆,和留在當地的同學的情況,說到野呂和男的時候,他的神情明顯黯淡下來,他說“我們失去了一個好夥伴”。
秋葉拓磨說:想和鷲尾這個本地通商量一下,同學會會場的選擇,鷲尾力立刻提出了一個不錯的建議,他說荒岩山山腳附近有個店子挺好,以前長穀川美玲的父親,在那裏經營餐館,店麵關張以後空置了好幾年,直到前兩年,有個安中市的人,把那裏買下來,重新裝修,開了一個名叫“荒岩餐廳”的店,據說飯菜很好吃,生意也很興隆。
“說到長穀川美玲,她可能也會來參加同學會呢。”
聽到秋葉拓磨的話,鷲尾力竟然瞪大了眼睛,嘴裏嘟囔了一句“怎麼可能”,秋葉說據他推測,雖然以前發生了很多事,但她還是對舊友有所懷念吧。
和鷲尾力告別以後,他們就去了那家餐廳。從早上就沒有吃飯的兩個人,決定去那裏吃頓飯,順便考察一下店麵的情況。
這家林間旅舍風格的餐廳,坐落於廣闊的山麓地區,背朝荒岩山,從店前的停車場向遠方眺望,青葉丘初中那一帶的景色一覽無餘。這裏的地理位置絕佳,當做同學會的會場,簡直再合適不過了,飯菜以西式餐點為主,他們嚐過之後,認為味道不錯。
他們跟店主說了同學會的事,幸運的是,原本預訂同學會那天,使用二樓那間能容納三十人的大房的客人,取消了預訂計劃,所以當天可以使用。秋葉和瞳商量了一下,當場就預訂了那間屋子。
他們從餐廳出來,又在荒岩山一帶繞了一圈,才去了野呂兄弟家。到達他家的時候,眼看就五點了。太陽早已落山,天色昏暗,野呂家的飯局已經結束,客人們手中提著裝有奠儀回禮的紙袋,和裝著盒裝點心的塑料袋,陸續告辭回家。
主屋燈火通明,幫忙善後的鄰居們,正在忙碌地收拾著。兩人來到玄關,自報家門說是逝者的同學,隨後身穿白襯衫的野呂幸男,就從後門迎了出來。
“哎呀,你們還特意跑來一趟,真是太感謝了!……”
野呂幸男招呼兩人進屋,把他們帶到靈堂前。兩人上了香,在故人靈前再次合掌祭拜。幸男也向他們鞠躬回禮。
“真不好意思,你們都很忙吧?”
“沒有沒有,上次采訪和男,我們就來過一次,沒想到出了這麼大的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呢!”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野呂幸男說他剛接到噩耗的時候,幾乎要瘋了,“現在總算平靜多了。”
“那個肇事者,就是那個專科學校的學生,和和男有什麼恩怨嗎?”
“恩怨倒是沒有,那個人不在我哥的客戶名單上,也不是他的朋友,要是他想殺我哥哥的話,事後也不會向警察自首了。他父母希望對我們家做些補償,我們覺得他們能做到這一點已經算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