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麼玩的花活?”我半醉半醒地問道。
“那不是太容易了嗎,出工的時候我走在隊伍的後邊,把五毛錢扔在那兒;收工的時候,我走在隊伍的前麵,當著大家的麵,再把錢拾起來交公——就這麼簡單。你想想,在這塊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連個人煙也沒有,誰能把錢丟在那兒?嘻嘻……這戲法還真靈驗,我成了場裏的標杆!”
我笑了,笑他的鬼把戲,叫我們猜了個準;但是卻把勞改幹部,騙了個底兒朝天。
如果事情到此刹車,下麵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他把酒瓶喝了個底朝天以後,又對我吹起他神偷的本事來了:“我在年前回家探親,在回來的火車上碰見一個老太太,她挨著我坐著,懷裏還抱著她的小孫孫。我以為她的包袱裏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回來。可是回到場裏打開一看,淨是些尿布片片和喂奶的奶瓶一類的玩意兒。裏邊還有一個紙片片,那是一張選民證,我記住了那老太太的名兒,她叫崔風蓮。‘吃大輪’(在火車上行竊)的碰上窮光蛋,算是打雁的叫雁給啄了眼,不過,這時候倒也算有了它的用項。”說著,他把藏在炕洞裏的小包包,拿到炕上抖摟開來,從中拉出來幾片白白的尿布,像是扭秧歌似的,在地上扭動起來。
是好奇?
是誘惑?
當時我也說不清楚,他究竟觸動了我的哪一根神經,反正我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了下來。我拿起那張選民證看了看,那個被竊的老人六十三歲,正好與我母親同庚。我母親昔日來看我,坐的也是這趟火車,在冬季的大雪天,肩上不僅背著給我和張滬送來的東西,手裏還要拉著她的孫子——那兩隻小腳走在遍地皆白的雪路上,一走一滑。要曆盡艱辛,才能把她那份老母親的心,送到我和張滬麵前。而“何大拿”真是喪盡天良,居然在“大輪”上,偷一個老人——甚至把老人喂孫子的奶瓶、奶嘴和尿布,都給扒竊來了——而我卻與他同飲同醉,我還算是個兩條腿的人嗎?!
此時,“何大拿”已然更換了那幾片尿布的用法。他從扭大秧歌,變為反串《西廂記》中的紅娘。他一邊扭動著腰肢,一邊唱道:
叫張生,
你莫擔驚莫害怕,
我慢慢地走,
你慢慢地爬。
“‘何大拿’!”我突然喊了一聲。
他沒有理睬我,繼續在半醉半醒中得意地演著他的紅娘。
我卻盡量從醉意中自拔,開口責罵他道:“你他媽的偷誰不好,為什麼專偷一個老太太?你有親娘沒有!”
他停下了扭來扭去的京劇台步,反唇相譏道:“秀才,你小時候是用尿布擦的嘴吧?說出話來怎麼又臊又腥?”
我血湧心扉,朝他高聲叫道:“混蛋!”
“我告訴你,幹我們這行的手上是不長眼的,誰他媽的知道包包裏是尿布,讓雁啄了眼的事,說明我手生了。”
“你是你娘生的嗎?!”
“你怎麼罵人?你把你老娘也帶進勞改隊裏來了!”
“在狼窩就得學狼叫,這是我的一大進步。”
“放你媽的狗屁!”他先把尿布朝我臉上擲了過來,然後如同猛虎捕食一般,整個身子向我壓了過來。
我閃開了。
“何大拿”踉蹌著身子,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勢從他身後,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他一聲未吭,反過身來揮拳朝我臉上打來。我隻感到頭“嗡”的一聲,麵部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剛才煮餃子用的臉盆朝他砸了過去。臉盆砸空了,發出“嗵”的一聲響。趁他還在發愣的當兒,我猛撲過去,朝他臉上打了一拳。
他嘴角出了血。那鮮紅的血滴,使我昏熱的頭腦略略清醒了一些;但此時的毆鬥,已經欲罷不能了。他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張開兩隻像老虎鉗子一般的手,向我的脖子卡來,我雖然閃過了他的雙手,卻沒有防備他的光葫蘆頭,他那如同鐵頭僧一般的腦袋,猛地撞在了我的肩上。我後退了幾步倒在了牆角,他不失時機地撲了上來,把我壓在了身下。他一邊罵著:“老子今天好好教訓你這‘吃屎分子’。”一邊左右開弓地抽我耳光。
起始,從沒有打過架的我,有點被他那突發的強力,震懾住了,又想到這場毆鬥是我挑起來的,他要是到此住手也就罷了。可是這個無賴不依不饒,似乎我成了他身下的一個驢兒,任他在我身上施威。這種帶有侮辱性的姿態,終於再一次激起了我的酒勁,我乘其不備,伸出一隻手來捏住了他的喉嚨,狠命地掐著不放;他正在喘粗氣的時候,我拚命地用力一推,將他從我的身上掀翻在地。我畢竟比他年輕幾歲,兩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兒以後,我終於以牙還牙地將他騎在我的身下。他幾次想再現剛才打我時的輝煌,但都沒能得逞——在此時此刻,我已然把他打得鼻青臉腫。
“服不服?”
“不服!”“何大拿”鐵嘴鋼牙,噴了我一身血汙,“就憑我這出了名的佛爺(竊賊的內部稱呼),能跌在你這‘吃屎分子’的手下!呸!”
我再一次大打出手。
他在我身下當真沒有求饒。
這時同號的成員回來了,把我們拉開,說要去稟報隊長。“何大拿”的酒興,似乎在這場毆鬥中揮發盡了,他忙攔住了同號人的衣袖,自我解嘲地說道:“別去,這是我和秀才喝醉了酒,兩個人鬧著玩呢!”很顯然,他是怕把事態擴大,五毛錢的醜劇連同在車上行竊的事,都亮了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