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附錄(3)(1 / 3)

記得,那是四個小隊的“右派”集中在一起,奮戰在“人工湖”的日子。午休時刻,我看他坐在樹蔭下喝水,便也拿著一隻喝水杯子走到他的身旁,詢問這個傳說的可信性。他看了看我,隻回答了這麼幾句話:“這是謬傳,世界上有各種各樣愚人,但沒有一個人願意進監獄的。你們小隊的張永賢,與我是同學,你問他就一切都清楚了。”

張永賢與我同住在一個監號,我向他垂詢其事時,他對我說起了孫本喬進局子的經過。他說:“孫本喬是個十分聰慧的人,在學校時就智商過人。1957年馬失前蹄後,與我一起在清河製呢廠勞動改造。當時我們的活兒非常之輕,天天幹的是把新疆羊毛分成一、二、三類,以供製呢時使用。按說這類活兒,男人是幹不過女人的,但是讓我吃驚的是,他的那雙巧手,每天他分揀的羊毛數量,總是超過了車間的女工,不僅我吃驚,連車間女工也覺得不可思議。為此,在那段日子裏,他經常受到車間頭頭的表揚。”除此之外,在張永賢的心中,孫本喬還是書蟲子。在清河製呢廠改造時,廠裏每月發給被監督勞動的右派十八元錢生活費,他竟然拿出十六元錢,在書店裏買了一套四卷本的法國文學名著《約翰·克裏斯朵夫》。為此,他不得不常常勒緊肚皮,吃稀粥吃鹹菜。孫本喬本來就長得單薄瘦弱,還要節衣縮食買書,身體越來越糟。後來,監督勞動的項目不再是分揀羊毛,而是讓“右派”分子去遠郊琉璃河水泥廠去扛運沉重的水泥,他因扛不動那幾十公斤重的水泥袋子,不得不向領導提出身體適應不了,要求改換工種時,一頂“罷工”的帽子,便落在了他的頭上。先是讓同類們對他進行批判,孫本喬不服據理力爭,結果是爭到大牆裏來了。除他之外,凡是以人道情懷同情孫本喬的“右派”,也同孫本喬的命運一樣,被公安人員押解著離開清河製呢廠,送到囚甕裏來了——張永賢就是其中的一個。

聽了張的這番話,我理解了“自投囚甕”的含義了:孫本喬並非真正“罷工”,隻是因其勞動強度,超出了他的體能負荷,便鋼印一蓋按罷工論處,關進局子裏來了。此為孫本喬的軼事之一。其軼事之二,則不是來自張永賢的陳述,而是我親眼目睹:在周日勞改隊歇工的日子,從我對麵監號裏,常常聽到“當頭炮”“車沉底”的吆喝聲。起始我認為是勞改號們在用棋盤解煩,因為勞改犯的生活非常枯燥,除了鐵鍬和籮筐之外,沒有用以精神解脫的東西,下上一盤象棋,並在行棋之間喊上兩嗓子,宣泄一下愁楚心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而並沒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有一次我去找王同竹,走進他們的監舍一看,“楚河漢界”之戰的口號聲,雖依然此起彼伏,但是卻看不見棋子和棋盤。我詢問王同竹說:

“這是演繹孫子兵法?還是排練‘劉三姐’的對歌?”

他笑而不答,讓我猜猜看。

我說:“我聽起來像是吟唱《纖夫曲》,可是又沒有水和船。”

王同竹反問我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是苦中作樂,抒發心中鬱悶吧?”我說。

“他們是在下棋。”

“沒棋子和棋盤,怎麼下棋?”

王同竹斜了我一眼:“這就是你這個秀才少見多怪了。棋盤和棋子,都裝在雙方心裏。”

昔日讀過的古書裏,曾讀到過智聖下棋時,桌上不設棋盤,而把棋盤攤在雙方心裏。這是智商和記憶的對陣,古書上將其稱之為“盲棋”。此時,麵對這樣的場麵,我驚愕地愣住了,我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在這個衣衫襤褸的苦難的群體中,在土炕上演繹著古代智聖們的遊戲。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我看見下“盲棋”的雙方,一個是來自北京大學的楊路;與其進行心戰的對方,就是沉默寡言的孫本喬。王同竹之所以不能與我多言,他在用筆記錄著雙方棋子移動的位置——換句話說,他在充當這場高智商競賽的裁判。這個驚奇的發現,讓我對孫本喬的印象陡然升華: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孫本喬,是我們這個受難群體中的智星之一。我從小就是數學中的低能兒,小代數曾經得過零分;而他的那顆腦袋,卻能記下每一步棋子的移動不說,還要運籌帷幄地爭取勝算的戰機,這是何等複雜的智商運動,他居然能演繹得那麼輕鬆。因而,這可以稱得上孫本喬的第二個奇聞軼事了。

記得,我當時久久不願離去,想看看兩個人之間,誰是最後的勝者。盡管後來孫本喬敗於楊路手下,但是他雖敗猶榮;因為他的對手是楊路,當年北大數學係來的“右派”楊路(今天的數學家)。多少年後,張永賢回憶說,孫本喬不僅聰明絕頂,還是一個十分忠厚的人,他解除勞動教養較早,從“大勞改”升格到“二勞改”後,還惦記著留在甕裏的同類。他從每月十幾元的勞動收入中,拿出錢來為他們買來整瓶的香油和熟肉,以增加難友的身體熱能。當然,對於經曆過大饑餓年代的右派來說,這隻是杯水車薪,遠遠解決不了難友營養匱乏的問題;但是在那個年代,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孫本喬了。當難友對此表示謝意時,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就是孫本喬在那個年代的一幅悲天憫人的靈魂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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