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查處李侍堯(1 / 3)

乾隆中葉以後,清朝龐大的官僚機構屢屢發生故障,“上下關通,營私欺罔”,“督撫藩臬,朋比為奸”時時出現。乾隆在得悉吏治如此敗壞後,發出了“朕將何以用人”的慨歎。乾隆需要了解地方的真實情況,和珅便成為查辦地方官員的欽差大臣,開始奉旨出京。

乾隆四十五年二月初,和珅一行奉命前往貴州,對雲貴總督李侍堯進行突然審訊,以查清他在受賄、勒索方麵的罪行。為了避免李侍堯得到風聲有所準備,在和珅離京之前,乾隆接連下達密諭,先令兵部侍郎顏希深馳往貴州對李暗中監視,繼令軍機大臣派人稽察沿途驛站,防止走漏消息,且令與貴州毗鄰的湖南巡撫派遣幹員把守關口,如遇私騎驛馬由北往南者,立即拿獲,嚴訊具奏。

李侍堯是額駙李永芳的四世孫,隸漢軍正藍旗。在封疆大吏中,李侍堯是乾隆一手提拔起來的。乾隆元年(1736),李始為蔭生,乾隆八年(1743)得補印務章京,乾隆十四年(1749)因皇帝的賞識而被破格擢為副都統,乾隆二十二年代理兩廣總督。廣州自隋唐時起就是對外貿易的港口,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王朝在收複台灣之後,解除海禁,在廣州建立海關,對外貿易。清廷責成洋行(亦稱十三行)的商人同外國商人交涉貿易事項,外國商品由洋行經銷,出口商品由洋行代購,進出口商品均由洋行規定價格。洋行商人要想保持對外貿易的壟斷特權,就必須向廣東官員行賄,因而兩廣總督既是要職又是肥缺。清王朝製定的閉關政策以及把對外貿易作為“羈縻”外商手段的策略,都要由兩廣總督去貫徹執行。

李侍堯上任不久就遇到一個十分棘手的案件——英國商人洪仁輝(Mr.Flint)控告廣州海關監督李永標額外征稅,勒索外商。洪仁輝多次把船開至寧波,試圖在那裏進行貿易,因而乾隆二十二年清廷明令禁止外商去寧波,嚴格實行廣州一門通商,以便把中外交往控製在一個最狹小的範圍內。其他外商在接到乾隆的諭令後,都作出遵諭的承諾,唯獨洪仁輝不願受此約束,於乾隆二十四年(1759)再一次率船到浙江,因不能登岸,遂北上天津,控告李永標額外勒索。

李侍堯在審理此案時,不僅將李永標革職,也對違禁前往浙江的洪仁輝作出押往澳門、監禁三年的處理,並把替洪仁輝書寫呈文的秀才劉氏處以死刑。

李侍堯為何如此嚴辦此案呢?原來,早在乾隆十七年(1752年),清廷抓獲了在湖廣一帶深山聚眾燒炭、圖謀反清的馬朝柱黨羽。因其黨羽供稱頭目姓朱,尚在西洋,即將起事殺回國內;而且馬朝柱潛逃,下落不明,故乾隆對西洋人頗加防犯,唯恐彼等與國民接觸,資助反清勢力。

李侍堯深知乾隆堅決反對國人與外國人來往,於是又製定了《防夷五事》,明文規定外國商人不得在廣州過冬;外商在廣州必須住在行商會館中,由洋行商人“管束稽察”;國人不得向外商借錢,不得受雇於外商;國人不得為外商探聽商業行情;派兵稽察外圍商船停泊處,以便及時捕獲試圖勾結的中外不法之徒。

李侍堯對洪仁輝一案及善後事宜的處理,深得“聖眷”,於是在乾隆二十四年,李侍堯由代理總督變為正式總督。

李侍堯在乾隆朝久受重用,曆任兩廣總督、湖廣總督、雲貴總督。在地方督撫中,李侍堯以政績突出著稱。例如他在兩廣總督任內,建議對買補的官倉穀子進行碾試,要求買進上等好穀,防止以次充好;在湖廣總督任內,奏請對生活必需的鹽“酌中定價”,以剔除兩淮鹽商“抬價病民”的弊端;在擔任雲貴總督期間,正值清緬之間為結束敵對狀態而進行試探性談判,李侍堯協助大學士阿桂順利完成這一轉變,對舉棋不定的緬甸頭人孟幹“斷接濟,絕偵探,以示威德,不予遷就”,促使其回到談判桌上,為實現兩國關係正常化奠定了基矗

李侍堯的才幹有目共睹,正如《嘯亭雜錄》所論:

“公短小精敏,機警過人,凡案籍經目,終身不忘。其下屬謁見,數語即知其才幹,擁幾高坐,談其邑之肥瘠利害,動中要害;州縣有陰事者,公即屢屢道之,如目睹其事者。”

李侍堯以精明強幹贏得了皇帝的器重。乾隆三十八年,仍在兩廣總督任內的李侍堯,被晉升為武英殿大學士,兩年後被抬入漢軍鑲黃旗,升為上三旗。

然而,李侍堯是能人,卻非聖人,對於官場上的種種陋規、惡習,他同絕大多數官員一樣習以為常,沉溺其中。他不僅心安理得地收受屬下的規禮、饋贈,甚至暗示下屬送厚禮,進行變相勒索。李侍堯曾令仆人把一顆珍珠強行賣給昆明知縣,索銀三千兩;把另一顆強賣給一名同知,索銀二千兩。平心而論,在封疆大吏中,李侍堯還算不上聲名狼藉,他對屬下的勒索,除私欲作祟外,和進貢皇帝也有一定的關係。

按照規定,每逢年節及皇帝萬壽、太後千秋,官員都要進貢。而乾隆又是一位情趣極高的君主,對貢品的內在藝術性要求甚高。李侍堯在兩廣總督任內,確實向乾隆進貢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如外商進獻的用發條控製的船隻、各種動物,以及能自動報時的鍾表、會演奏樂曲的精美的盒子(類似八音盒)等西洋物品,因而甚得皇帝歡心。一次,乾隆在李侍堯進貢後傳諭:“此次所進鑲金洋表亭甚好,嗣後似此樣好的多覓幾件,再有比此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不必惜價,如覓得時,於端陽貢幾樣來,欽此。”然而當李侍堯調任雲貴後,雖說手中還有積存的西洋物品,卻不能再用那些洋貨作為貢品,必須另辟蹊徑,以討好君父。

雲貴盛產金銀,但要把金銀變成高品位的工藝品,還需要一筆可觀的投入作為加工費。對李侍堯來說,這筆開銷自然要由屬下來出,如此勒索當然會引起不滿。乾隆四十三年,曾任雲南糧儲道的海寧在任滿回京後,對李侍堯的劣跡私下議論,很快傳入皇帝耳中。為此乾隆特召見海寧,詢問李侍堯政績,猜不透天機的海寧唯恐一言不洽觸怒天顏,不敢以實上奏。孰料才被抬入漢軍鑲黃旗三年的李侍堯已經失去聖眷,結果海寧以欺君之罪被傳旨嚴訊。為了盡快擺脫這場自上而下的政治漩渦,海寧隻得把有關李侍堯的種種傳聞全盤托出,以滿足皇帝治罪李侍堯的需要。

貴州山水雖然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卻也稱得上怪石嵌空,“玲瓏如雲下垂,如蛟起舞,又如青英萬朵”,途經此地的和珅曾作長詩一首,“用誌靈跡”,其詩曰:

黔州自古千岩抱,誰遣六丁開此道,

絕磴層巒一線通,磷峋怪石天成造。

而我勿傳空穀音,行行更覺入山深,

此山大有逍遙趣,減卻匆忙於役心。

探奇攬勝恣遊騁,況聞前有神仙境,

遲回玉勒緩絲鞭,馬蹄踏碎鬆杉影。

忽見奇峰拔地起,噴流濺沫響泉聲,

飛雲洞口疑雲起,恍若蒼龍挾雨行。

清風終古難吹去,下有僧人未覺曙,

霧氣朝朝鬱不開,何年古佛錫風來。

靈根幻出黃金相,貝葉封成碧玉苔,

危亭傑閣懸岩半,望天縹緲煙霞燦。

仿佛如同羽化升,歸來翻恐紅塵絆,

吩咐仆童讓我先,今朝平地忽登仙。

家中雞犬勞相挈,客裏琴書莫浪捐,

忽然一陣巒風起,飄拂長林聲震耳。

恍如棒喝頂門驚,喚醒癡迷悟方始,

禪機豈可妄相求,我對石言石點頭。

絲縷牽纏塵綱重,溪山笑傲宦情收,

涼汗沾肌嵐風冷,策馬依然縱玉鞭。

回首絕壁矗青天,山靈不許遊蹤戀,

頃刻飛雲罩暮煙。

仕途一帆風順的和珅,何以竟會產生“仿佛如同羽化升,歸來翻恐紅塵絆”之念呢?這同李侍堯一案恐怕有直接聯係。對於李侍堯的突然失寵,不僅一般辦案人員不得其解,就連善於揣摩人主意圖的和珅也有點猜不透天機。望著眼前“終古難吹去”的“疑雲”、“朝朝鬱不開”的“霧氣”,不禁“涼汗沾急。

從天而降的審訊,令李侍堯猝不及防,隻得如實招供:

曾收受迤南道莊肇銀二千兩;收受素爾方阿銀三千兩;收受按察使汪圻銀五千兩;收受臨安知府德起銀五千兩;收受東川知府張瓏銀四千兩。一年前,李派家仆回京修房,又接受素爾方阿、德起銀各五千兩。李在審理一起命案時,查獲金六百兩、銀一千兩,他將存單改為金六十兩、銀七千五百兩。按照當時金銀比價又可獲利三千三百兩。

經核實,李侍堯共勒索銀35000兩,而這隻是非法收入的一部分,並非全部。其家人張永受在北京所添置的房產就有六所、地畝一處、放債銀兩4000;在原籍易州還有房屋數十間、耕地四五頃之多。奴才揩油尚且如此之多,主子搜刮數額之大可想而知。

乾隆在執政之初就一再強調“人臣之所最尚者唯廉”,對貪官汙吏的處理可謂嚴矣。乾隆六年對收受賄銀千兩的兵部尚書鄂善處以死刑;乾隆二十二年賜勒索屬下的雲貴總督恒文自盡;又將在山兩巡撫任內侵吞帑銀二萬兩的蔣洲處死(蔣洲之父蔣廷錫在雍正時官至文華殿大學士,蔣洲之兄蔣溥在乾隆時期曆任戶部尚書、大學士、軍機大臣等要職);乾隆三十三年把侵吞鹽引的兩淮鹽政高恒(孝慧皇貴妃之弟)正法;翌年把以開礦牟利的貴州巡撫方世雋(前任)、良卿(現任)繩之以法;乾隆三十七年令將勒索屬下金玉的雲南布政使錢度處死;乾隆四十三年將私役維吾爾民采玉牟取暴利的高樸(高恒之子),在當地斬首。尤需指出的是,高恒父子係乾隆寵妃高佳氏至親,一係其弟,一係其侄;而雲貴總督恒文在乾隆統治前期也是一位政績突出的能臣。乾隆十二年在第一次平定大小金川之戰期間,當時在甘肅平慶道任職的恒文奏請“兵貴神速”;乾隆十六年恒文在升任湖北巡撫後又“疏請采漢銅廣鼓鑄,請增築武昌近城石堤,請停估變省城道倉空敖,備貯協濟鄰省米石,均得旨允行”。恒文以善於發現問題、抓住要害得到乾隆的器重。按照“八議”中的議親、議故、議功、議貴、議勤、議實、議賢、議能,對高恒父子及恒文在量刑時是可以減等從寬的,但乾隆仍堅持從嚴懲處。

在乾隆中葉以前,因犯貪而幸免一死的隻有浙江巡撫盧焯。盧焯隸漢軍鑲黃旗,是雍乾時期一位能臣,長期出任地方大吏,每到一地都能興利除弊,諸如嚴懲把持公務欺壓百姓的莊頭、嚴戒械鬥、清理積案、賑濟災民、疏浚河道、構築護城長堤、禁止商人缺斤短兩、削減鹽價米稅、建議以石塘代替柴塘(浙江海塘工程),以及對年久失修的尖山壩進行修複,防患於未然。尖山壩竣工後,乾隆曾親撰碑文,以示嘉獎。乾隆六年,左都禦史劉吳龍彈劾盧焯在審批嘉興府桐鄉縣汪姓分家一案時,收受汪氏賄銀五萬兩,嘉興知府楊景震受賄三萬兩,經審理屬實,盧與楊均被判處絞監候。據《清高宗實錄》及《碑傳集》記載,在收審盧焯時,“有百姓數數百人喧言,求釋放盧,推倒都統衙門鼓亭柵門”,“呼呶罷市”,“數萬人赴製府軍門擊鼓”,“呼冤躅足”。

有鑒於此,乾隆以盧焯在限期之內退完贓銀為由,免其一死,將其發往軍台效力,乾隆十六年赦歸,四年後起用。盧焯收賄之數高於鄂昌、蔣洲,卻得以從寬,顯而易見是因其政績卓越,皇帝以“八議”中的“議能”、“議勤”而對其減等量刑。

何以同是能臣,對盧焯從寬,對恒文就從嚴呢?和珅努力地思索著其原因。當然,和珅並不知道,此時已經淪為階下囚,正在由他負責審問的李侍堯早在其之前,便已經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一番艱苦的思索。

盧氏才識卓異,且為官頗為清正,深得百姓愛戴,故其最終被從輕發落,亦是出於情理之中。但是,恒文呢?李侍堯的腦海中不時地浮現出恒文那張精明過人的麵孔。他把恒文落職前後的情形詳詳細細地思考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李侍堯想明白了:恒文雖然能幹,卻不精明,當其短價市金被劾後,竟以預備進貢自辯,致使全省喧然,如此自辯豈不是把責任推到皇帝身上?恒文既然如此愚蠢,被賜自盡的命運也就在所難免了。念及於此,李侍堯的眼前豁然一亮,所以在其後的審訊過程中,盡管他對屬下的勒索也同進貢有關,卻始終隻字不提“進貢”二字。李侍堯真的是足夠聰明!

和珅也足夠聰明!李侍堯明白了恒文之死,而和珅也猜透了李侍堯。那“鬱鬱不開”的霧氣,終於被“一陣巒風”吹散,和珅豁然頓悟。於是,猜透天機的和珅對李侍堯作出了斬監候、籍沒家產的擬處上報朝廷。拘泥於從嚴懲貪已成慣例的內閣大學士和九卿,在討論和珅的擬處時,卻把斬監候改成斬立決,為此乾隆傳諭各省督撫,令對兩種處理意見各抒己見:

“李侍堯曆任封疆,在總督中最為出色,是以簡用為大學士,數十年來,受朕倚任深恩。乃不意其貪黷營私,婪索財物,盈千累萬,甚至將珠子賣與屬員,勒令繳價,複將珠子收回;又廠員調回本任,勒索銀兩,至八千餘兩之多。”

“現在直省督撫中,令屬員購買物件,短發價值及竟不發價者,不能保其必無。至如李侍堯贓私累累,逾閑蕩檢,實朕意想不到。今李侍堯即有此等敗露之案,天下督撫又何能使朕深信乎!朕因此深為慚懣。今又聞楊景索(曾任山東巡撫)聲名亦甚狼籍,但其人已死,若至今存,未必不為又一李侍堯也。”

“各督撫須痛猛省,毋謂查辦不及,幸逃法網,輒自以為得計。總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觸目驚心,天良俱在,人人以李侍堯為炯戒,則李侍堯今日之事,未必非各督撫之福也。”

“所有此案核擬原折即著發交各督撫閱看,將和珅照例原擬之斬候及大學士、九卿從重改擬斬決之處,酌理準情,各抒己見,定擬具題,毋得遊移兩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