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手從我頭部輕重適度地一一按摩開來,細膩的手指外柔內剛,遇到穴位處便恰到好處用上一些剛勁兒,普通部位則剛柔相間。雖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膚間隔著一層紗,但那紗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層媒介多了一層親近,那舒服的感覺真的讓你難以言說。你渾身的每個部位都被她的手觸及到了,不過輕重緩急不同,有的部位輕輕一帶而過,似有若無,象征性的似乎不經意輕輕碰了一下,其實又絕對是有意的,因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兩遍,而兩遍的每個細節都是一樣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讀一本書,並且讀了兩遍。自己作為一本書被一位異性少女細細品讀時,第一遍帶有緊張感,完全是被她讀的感覺。第二遍就輕鬆愉悅了,有了也在讀她的感覺。她的手、胳膊甚至整個身子,簡直像一隻或兩隻輕靈的小燕子,貼繞著你的身體慢慢地飛。不僅你身體每個部位被分寸得當地涉及到了,她身體的每個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當地讓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詞來表達,因為我找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她的手輕盈迅速地一動間略微觸及到你平時異性不能觸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腳被她輕輕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時,極其輕微地觸及到她平時對異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覺極微妙,時而像暖風輕輕一拂,時而像弱電流微微一過,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勞不知不覺間就消除殆盡了。
她忽然說,大哥先生感覺好嗎?我一時沒回答上來,她又說,大哥先生若不滿意,有什麼要求隻管說,小妹願意為你服務。我連忙說,謝謝你,很好,很滿意。我說得十分由衷,大概說時臉都有些紅。她說,大哥先生真是少見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說,我並沒什麼好的表現啊?她說,大哥先生你很規矩。我說我並不懂按摩有什麼規矩,隻是聽憑擺布罷了。她說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許多來按摩的人不規矩,倚仗給點小費就動手動腳,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給你錢了。
她說得很真誠,讓我有些同情,便關切地問她如何保護自己。她笑笑說,也沒什麼好辦法,隻有堅持不收小費才會好點。我又表示同情說,幹你們這行也不容易。
也許因這同情的話沒帶一點功利目的吧,她說,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們老家那一帶的。一聊,我們果真算是老鄉呢,她是經了許多坎坷來到敦煌的,還有一個女孩結伴同來,在別家旅館按摩。
能在一無故人的遙遠他鄉聽到幾句信任的話,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別時我說,看在老鄉分兒上,我還是多加點錢吧,算是對你的一點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麼其他目的也沒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話我說,大哥你不像是有錢的大款,你收入不會比我多的。難得遇你這樣的好人,按摩費免了,不是開玩笑,真的免了。
我連連推脫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不認不識的,怎好讓你個弱小女孩破費。
她誠懇而大度地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哥何苦小瞧老鄉小妹呢。
她越是這麼說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後索性將多於規定的錢扔下便走。她匆忙攆到門口拉住我,我一回頭時,冷不防被她一連吻了三下,說,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後她就毅然關了門回到屋裏。
我一夜都沒能平靜,夢裏還推讓著那錢。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離開了敦煌。在車上掏手絹時,我手忽然被昨晚丟給按摩女孩那張錢碰了一下,那一碰有點像觸電似的,捏著錢的手指好一會兒掙脫不開。
“唱歌”時遇見的孩子
伸向天邊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獨的小客車則像河上駛著的一隻船,船尾拖著沙塵騰成的一截短浪。我們十幾個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車裏,被寂寞和疲倦糾纏著,默默無語。忽然有人衝司機師傅喊了聲要“唱歌”,車便停下了。
在新疆,長途汽車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車解手叫“唱歌”。沒考究這說法是怎麼來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聲都太難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聲想象成流水似的歌聲了呢?反正我們也學會這樣說了。這是去年深秋中國作協組織我們幾個作家到新疆的南疆采風路上。人說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新疆人說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們乘的小客車披星戴月奔馳了六天,才僅僅沿南疆的塔裏木盆地邊緣走了半圈。車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隻能在住下時見到人煙。望著那些總也望不到邊的石頭和矮矮的駱駝草,不得不感歎,中國實在太大了。我說有人喊停車“唱歌”時,是西行采風的第六天上午,車停在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