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主任告訴你,他是剛分配到室裏的大學生。你這才知道,室裏的人員要有變動,準備抽一批老同誌到上級機關去。你馬上坐起來,請求黨支部別把你抽走,你說高等數學班還沒辦,自動調解原理班也沒辦、曆次導彈發射的穩定係統資料還沒搞完……你說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額上又是一層汗珠。新來的大學生給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來,對他說:“你還沒開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轉對‘平台’穩定的影響,計算程序裏沒有,這方麵的計算經驗,在我的一個筆記本裏!”
你喘息了一陣,繼續說:“趁著年輕,要抓緊學習,把基礎打厚實,別急著談戀愛,晚點結婚好。我三十三歲結的婚,孩子也都結實……”
醫生來打斷了你的話,把室主任和大學生都趕走了。你急得真想把醫生罵一頓。
室主任和大學生拿著橘汁和水果罐頭又來看你的時候,你正躺在床上說胡話。甘甜的橘汁把你潤醒了。你睜開眼,看見了領導和同誌,看見了他們手中的東西,吃力地說:“我……不想……吃!”
主任含著淚,輕聲解釋說:“請你原諒,半個市的飲食店、副食品店,都跑過了,想買點你最愛吃的豬蹄,都沒有!”
你搖搖頭:“……不,別……浪費!”閉上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又說:“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這裏……火化,不然……運費……太多。把我身上這套軍裝……洗洗……不要…換新的了。再告訴孩子……和他媽……叫他們別……離開…戈壁,還在導彈……身邊……工作……”
你不再喘息,靜靜地側躺在床上。不曾修飾的亂發像一蓬黃麻草,臉色灰白,閉著嘴唇,像是緊咬著牙。淚水從眼裏緩緩地流出來……1976年4月10日9點45分,你,一個49歲的“穩定呆子”,在不穩定的歲月裏,永遠地“穩定”了。
老習他們,永遠地安息了。一座座紅磚砌成的長方形尖頂墳墓,就是一棟棟舒適的“小房”。房前立著石碑,碑上刻著名字。那碑,既像導彈,又像煙囪,還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裏,更像一枚枚待令而發的高級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參觀的同誌解釋說,人們都覺得他們還活著。所以,每當路過這裏的時候,都想來看看。但一張口給司機指示方向的時候,口就癡了。管這兒叫什麼呢?叫“墓場”,不忍心。叫“陵園”,也不情願。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號半”,因為正好在九號和十號之間。
啊,“九號半”,多麼壯麗!大戈壁上的每一棵紅柳、胡楊、沙棗、駱駝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敗的花環。你是導彈基地的燃料庫、發射塔、觀測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長城基底最堅實的紅磚。當年的孟薑女,跪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倒”了古長城。今天,老習的愛人卻帶著兒女,在新長城的腳下種菜、種糧、學文化。節日,他們還和許多人一起,前來掃墓,獻上一個個花圈。
“九號半”的戰友喲,請喝下遠方戰士獻上的一杯奠酒,請接受我們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當年黃沙漫天的景色了,請你們多看看那轉動的雷達,高高的發射塔,一片片新樓房,還有每天從你們上空飛過的衛星,和衛星牽動著的億萬顆心。
“九號半”再記
二十一年前我曾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采訪,住有月餘,搜集了大量材料,卻隻寫出一篇《“九號半”記》。但那一篇短東西,真的感動過我自己,也感動過發射中心許多建設者。今年秋天,我隨中國作協西北采風團再次到了酒泉發射中心。時間很緊,也很疲勞,但我還是專門到“九號半”又拜謁了一回。“九號半”,那是我心中的一處聖地!兩次拜謁印象有所不同了,當年的“九號半”像一張極其樸素的黑白照片,顯示著創業的艱苦和悲壯,而今天的“九號半”則如一張華麗的彩照,渲染著事業的輝煌與莊嚴。采風歸來,我寫下了這篇《“九號半”再記》。
酒泉當然是一片綠洲的,自古便是。它因近處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而養育了棉田、稻田、果田,以及瓜田、玉米田,還有菜田和各種婀娜多姿的樹林。但衛星發射中心離酒泉市還很遠。往基地去的路兩旁,人工栽種的植物越來越少,最後被偶爾的胡楊和極稀少的紅柳所代替。再往裏走,那路就似有無盡的不平要訴說,開始顛不關心它滿腹不平的行路人了。我們的車有如在風中行船,不停地顛起又落下,生生把一片綠洲顛散了,慢慢的,那些綠瑩瑩的農田和婀娜的樹幹脆被顛沒了。連老老實實、低低矮矮的駱駝刺也顛沒了,戈壁變成了灰黑的寸草不生的無際死海,這死海和二十年前一個模樣,但死海上的路不一樣了,是水泥鋪就的,隻不過有一大段因地麵不平造成劇烈顛簸而已,常走的人管這段路叫“跳舞路”。越過“跳舞路”,再往裏,路況又出奇地好了,竟跟城市的馬路差不多。還有,路上的汽車比當年多了許多,而且一輛輛模樣也漂亮了許多。由於路和車輛越來越漂亮,陽光似乎也越來越燦爛、溫暖起來,遠方不斷出現飄渺的一片片汪洋似的幻影,接近了卻仍是光光的沙地。剛一失望,忽然又有一小群駱駝和一些稀稀疏疏的駱駝刺出來平衡你的心情。再往深處,出現了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飛機場。順著飛機跑道一般平坦而寬闊的筆直公路繼續前進,開始有鐵路陪我們前行。有鐵路陪伴的這段路可以叫做“衝鋒路”,車子衝鋒般地又行駛了約兩個小時,才到達衛星發射中心,這裏已是一座美麗的航天城,有現代化的航天展覽館和雕塑廣場,有大麵積的綠地、公園,還有農副產品市場、百貨商場、學校、醫院、銀行,等等,花草滿街,綠樹隨著每一條每一段路而密集成蔭。再度來到當年望而生畏的發射塔下,依然望而生畏,但登臨更高更現代化的新發射塔時,望一望四周依然蒼涼的戈壁曠野,一股股歲月滄桑之感油然而生,便越發想去“九號半”看看那些難忘的人們。熱情的航天城主人安排我們遊覽了東風養殖場和公園等地之後,終於在我們的要求下前往“九號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