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故鄉行吟(7)(1 / 3)

少陵山盡管夏天有蛇有狼有野蜂有各種蟲子,但那挖不完的藥哇,柴胡、狼毒、龐風、桔梗、地魚……那采不完的花兒啊,黃花兒、野百合花、石竹花、山芍藥花、耗子花、喇叭花……還有摘不完的野果,山裏紅、赤玫果、酸葡萄、野核桃、山丁子、托盤果……足以抵消所有令我討厭的東西而把它當成樂園。而冬天的少陵山真是太殘酷無情了。八麵山風上下左右橫刮斜掃,一踩嘎吱吱響的硬雪把夏天喧鬆的土捂蓋有二尺厚,鐵石樣硬。我們一鍬鍬從雪地裏鏟出一塊塊土來,你用鎬刨,我拿銑挖。我的銑是挖不動的,就像蚊子用腿踢不疼老牛一樣,你的鎬下去也隻能鑽一小塊土,就像蟈蟈一嘴下去隻能咬下一小點點黃瓜肉。我們就這樣你刨我挖整整大半天,隻鼓搗出個灶鍋那麼大的圓坑,一隻裝著小瑞弟弟的六塊薄板釘成的小方箱子放進去還露著一半,埋完土四隻箱角飛簷似的還露著。我們手也僵了,臉也木了,再也無力把小瑞弟弟的墓穴挖深。爸爸,你說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軟了再重新挖。我們就用雪把墳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狀我多年後知道了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修完了埋小瑞弟弟的富士山,爸爸,你什麼也不說領著我往回走,你總是什麼也不對我說,要做什麼就隻管帶著我默默地做,我有什麼想法你也不問,好像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或什麼想法也不該有。往家走時日頭快落盡了,冬天不溫暖的夕陽照著小瑞弟弟的富士山。我想,太陽總是這樣寒冷就好了,小瑞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會長存。家裏少有地做了一頓有肉的晚飯,奶奶還拿來酒給你喝。爸爸,那肉也不知誰家送來的。你默默喝著酒,我悄悄嚼著飯,奶奶在唉聲歎氣地叨叨,她總是無休無止地一邊幹活一邊嘮叨,把一輩兒一輩兒傳下來的神話、真事兒加道聽途說的各種故事頑強地不知疲倦地往下傳播著,那就是我們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說在山東老家時也有小孩像小瑞弟弟這樣咽氣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嚨使勁吸就把痰吸出來,小孩又活了。奶奶邊嘮叨邊後悔當時沒用嘴給小瑞吸吸痰,說吸一吸興許死不了。那一夜也不知你睡沒睡,爸爸,我是睡了,夢見小瑞弟弟喉嚨的痰被我吸出來,他又活了。這個夢我也沒對誰說,說它有啥用。媽媽剛做早飯你就把我也叫起來,每天那時我都還睡著。你從櫃裏拿出一條沒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著,你扛了鍬和鎬領上我又往小瑞弟弟的墳走去。我以為你要用毯子把小瑞的墳遮一遮,免得無情山風把小瑞墳上的雪吹掉又露出那四隻飛簷一樣的棺角來。到了山上,你卻把小瑞的墳扒開,把小瑞的棺材撬開,把小瑞的衣服脫掉,你用手捂著他的胸口,捂著他的喉嚨,捂著他的小臉。爸爸啊,你又伏下身,把嘴貼在小瑞弟弟的嘴上,給他吸痰。山風從八麵聚來,上下左右橫穿斜跑,看你做著世界上最動人也最為愚蠢的舉動。爸爸,那已經是人類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學裏當老師,還教過我生物課,你不知道你抱著的是一具在中國的最北方黑龍江凍了一夜已硬如鐵石了的僵屍嗎。你慢慢地,深深地,長久地吸著,用一種宗教式的虔誠。現在我才理解,你一定不是幻想能把兒子吸活,而是在向欠了債的兒子深深地懺悔而求得心靈的解脫和感情的平衡。不管你表現得怎樣愚癡,我感動地原諒了你當年凍死小狗扒了狗皮吃了狗肉那種令我憎恨的行為。我把你從地上拖起來,和你一同用那條新毯子把小瑞包好,裝進薄棺裏,重又為他築起一座富士山。啊,爸爸,恐怕那是你對兒女們最為輝煌動人的一次壯舉了。以後雖然也感動過我幾次,但絕沒有如此的壯麗。再後來,你就無論如何也沒法做出令我感動的壯舉了。

爸爸,大芬死那是七幾年你還記得嗎?你大概不會記得了,因為你的精神已經分裂,隻是剛剛出院處於短期的正常狀態。我遠離家鄉當兵四年了,那時你和我媽先後患了精神病,媽媽先患的,你是後患的,什麼原因我都不知道。上帝怎麼那樣狠毒,竟讓我的父母都成了瘋子而且連致瘋的原因都不讓兒女知道。小時候我把地主、富農、瞎子、啞巴,後來連富裕中農都算做壞人的,當然瘋子也算在壞人之列了。說來幼稚得可笑,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對一個挺好看的女同學挺有好感,六年級時得知她哥哥就是全鎮有名的那個大啞巴,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便罩上了陰影。輪到我的父母成為全鎮著名的瘋子了,咱們家在別的孩子眼中會不罩上陰影嗎?肯定會的,不然大芬死時我回去埋葬她怎麼沒一家人上門給我提親呢?別家的兒子當兵探家時提親的一個接一個,我那時都當幹部掙工資了,還不如一個戰士值得人家上門提親。

大芬也是這原因,二十四歲了沒人上門求親,不是她沒文化也不是她沒工作,她高中畢業不能到外邊去工作,我是老大不在家,兩個瘋人維係著的家庭重擔需要她來承擔,她沒出嫁卻得像母親那樣縫衣做飯照料弟弟妹妹們。辛苦勞累不可怕,她守著你們兩個沒有正常理智的長輩,青春的苦悶沒人訴說,孤獨和抑鬱何等殘虐地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生命。我雖說在外逃避了家務的重責,還總惦記著大芬。部隊有個家鄉的戰友了解我,理解她,也看重咱家都有文化便願意和大芬定親,讓我寫信問她是否同意。我發走信,盼她回信的時候,卻收到“芬亡速歸”的電報。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麼這樣屢屢壞我。我悲傷著為從小和我一起患難沒享過一點歡樂便突然死去的大芬妹妹流著淚趕回家鄉。那是一個灼熱灼熱刮著熱風風裏帶著瓜果味兒的盛夏,我熱汗洗濕八次軍裝又八次曬幹趕到家。晚了,大芬已經入棺已經入土,新墳就在蹺著腳便能望得見的菜社瓜地邊兒上。咱家在鎮子的最邊上,扒著柳條障子蹺著腳往西一望就瞅見了溜平的綠地裏兀地隆起的一座黑墳。爸爸媽媽怎麼誰也沒掉一滴眼淚,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爸爸在炕上安詳地抽煙,媽媽在園子裏慢騰騰地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