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說話(1 / 2)

我出門不大說話,是因為我不會說普通話。人一稠,隻有安靜著聽,能笑的也笑,能惱的也惱,或者不動聲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麵,吸煙就特別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經努力學過普通話,最早是我補過一次金牙的時候,再是我戀愛的時候,再是我有些名聲,常常被人邀請。但我一學說,舌頭就發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兒的一字步,有醋溜過的味兒。自己都惡心自己的聲調,也便羞於出口讓別人聽,所以終沒有學成。後來想,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不說了。而我的家鄉話外人聽不懂,常要一邊說一邊用筆寫些字眼,說話的思維便要隔斷,越發說話沒了激情,也沒了情趣,於是就幹脆不說了。

數年前同一個朋友上京,他會普通話,一切應酬由他說。遺憾的是他口吃,話雖說得很慢,仍結結巴巴,常讓人有沒氣兒了要過去了的危險感覺。偏有一日在長安街上有人問路,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語不發,過後我問怎麼不說,他說,人家也是口吃,他要回答了,那人以為他是在模仿戲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受朋友的啟示,以後我更不願說話。有一年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給我發了電報,讓我去西安火車站接他,那時我還未見過莫言,就在一個紙牌上寫了“莫言”二字在車站轉來轉去等他,一個上午我沒有說一句話,好多人直瞅著我也不說話。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問一個人X

次列車到站了沒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紙牌翻了過來,說:“現在我可以對你說話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紙牌上寫著“莫言”二字。這兩個字真好,可惜讓別人用了筆名。我現在常提一個提包,是一家聾啞學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聾啞學校”字樣的一麵亮出來,出門在外覺得很自在。

不會說普通話,有口難言,我就不去見領導、見女人、見生人、慢慢乏於社交,越發瓜呆。但我會罵人,用家鄉的土話罵,很覺暢美。我這麼說的時候,其實心裏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給自己鼓勁,所以在許多文章中,我寫我的出生地絕不寫是貧困的山地,而寫“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寫不會說普通話時,偏寫“普通話是普通人說的話嘛”!

一個和尚曾給我傳授過成就大事的秘訣:心係一處,守口如瓶。我的女兒在她的臥房裏也寫了這八個字的座右銘,但她寫成:“心係一處,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說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會說普通話,我失去了許多好事,也避了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不會去流言,而滾滾流言對我而來時,我隻能沉默。

走走:你上小學比同齡的孩子早一年吧,據說是你當老師的父親憑借私人“走後門”的結果?早念書在那個年代有什麼必要?

賈平凹:因為我父親本身是教師,我那小學老師,是個女老師,我父親認識那個女的,她就在我村裏。我去以後,父親就說叫娃在你這裏上學,看能不能上,按年齡不能上,她就說看跟得上跟不上。暫時先跟著溜,溜溜還行,就上下去了,就那樣上學的。我跟你說,我上小學有意思。在小學一年級的上半年裏,整個有半年,我那作業本都是零蛋、一分、二分,零蛋,那個時候是五分製,零蛋零蛋多得很,一個本子有一個三分,還丟了,回來哭得,哭啥,傷心,上頭有個三分。後來怪得很,就把這本子丟了以後,學習好得很,下一個本子都是四分五分,隻有一個三分,這不是編造的。後來我母親跟我父親調到其他縣,我父親身體不好,我母親去伺候我父親了,就把我留下,把弟弟給帶走了,就把我留給大伯。一個大炕,我那個大媽是讓她的女子睡那頭,讓我和大伯睡這頭,農村都是蓋一個被子。我那堂姐和我在一個班,然後我伯就問說,今天都學啥,你給背一下子,我那姐背不出來,然後我說我能背,俺逞能呢,我背著,我伯一腳把她女子蹬下去,蹬得從炕上溜下去。我在屋裏就整天愛寫字,現在我村裏都流傳這個事情。那個時候又沒鉛筆,就隻有炭糟子、石頭,每天回來在院子裏寫課文,屋裏、牆上、甕上、櫃子上,到處都寫字,人都煩得不行,把到處都畫得五馬六道的,愛寫字。沒有毛筆,我大伯有個羊皮褥子,是鋪蓋的,老山羊皮麼,我拿剪子把那羊毛剪下來自己紮毛筆,那個時候有大字課嘛,寫毛筆字,紮毛筆,用竹筷子削蘸筆,蘸一下水寫。沒有那練字本,到清明節不是墳頭上掛那紙把子嗎,現在城裏人一般都是花圈,我那兒是白紙,掛的一溜子一條子,我拿了紙把子回來,天天回來寫滿。我跟你說,我小時候三年級的作業本拿到五年級展覽,那不是吹的。我小的時候還當大隊長,每天還訓話呢。搭個凳子,立在凳子上跟大家講話呢。那小時候年年給獎勵根鉛筆,那高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