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啞巴是急於想遠離他們,他擔心自己會不爭氣地掉眼淚。送走鄭超群,摩托車拐進機耕道,停在路邊熄火,望著起伏的田畝和翻耕的農民,啞巴的心情比被犁過還亂。他從貼身衣袋摸出那張批複,讀了一遍,又讀一遍,母親的名字白紙黑字戳在那裏,字字如劍戳在胸口。事到如今,隻有徹底揭開真相才能良心安靜,七尺男兒才得以在天地間立足,這不僅僅是為了愛情。那麼,從哪裏撕開缺口呢?誰最希望還原真相呢?是冤屈者。
啞巴是在桃樹林中找到陶傳清的。春天正是雜草出苗的季節,到處是馬唐、狗尾草、莧菜、小薊和黃花蒿,它們以頑強的生命力與桃樹爭肥爭水。對啞巴的到來,陶傳清視而不見,一本正經地朝噴霧器的水箱中兌上敵草隆和撲草淨,背起它,左手持噴頭右手壓水閥,把已經稀釋的藥物與漸漸濃鬱的憤懣一下一下噴向雜草。
眼看要噴到鞋麵了,啞巴後退一步,鬥起膽子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叫你一聲伯父。”
陶傳清不吭氣,繼續往前噴,啞巴隻好站到他噴過的位置,這樣,啞巴就在陶傳清的身後說話了。
“我母親出家了,她什麼也不肯說,現在惟一知道實情的人就是你。我相信,你是冤枉的,難道你要把黑鍋背到墳墓裏去嗎?”
陶傳清停止了壓水閥,噴頭上的藥水就嘀嘀噠噠的掉。“你想怎麼樣?”陶傳清背著啞巴問。
“還你一個清白,也為我母親做一件善事。”
“為什麼?”
“因為我一定要娶花季。”
陶傳清轉過身,映入他眼簾的正是展在啞巴手上的批複。陶傳清一骨碌坐在草地上,噴霧器也來不及卸,不知是勾起傷心往事還是農藥的嗆味,眼圈一片通紅。陶傳清盯住腳邊不斷冒水泡的噴頭,回憶雖然艱難,卻也清晰如昨。
作為有兩個女兒的父親,我渴望有一個兒子,那時候的計劃生育政策是“鼓勵兩胎,允許三胎,杜絕四胎”,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飛鳳及時地告訴我,肚子裏的這個是男的,中醫院的林院長把過脈了。我樂得手心都出汗了,“那就叫陶結果吧,跟桃汛、花季合在一起,正好是你的成名曲《桃花結》。”
學校要清退臨時工,我擬了個名單給後勤辦公會討論,就去省委黨校學習了。當我從黨校回來,天大的災禍就等著我了,什麼叫禍從天降,我就是禍從天降。什麼楊乃武小白菜、什麼竇兒冤,都沒有我冤,真的,我是千古奇冤呐。什麼天理、什麼國法、什麼良心,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它們都哪裏去了?
在桃源看守所,公安局、教育局輪番審訊問話,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為什麼進來。問來問去,我還是那句話:
“你們說我強奸宋朝霞,我怎麼不知道呢?”
他們把我關在一間鐵籠子裏,天天逼我寫交代材料,不寫就不給飯吃。我知道,一旦承認強奸就死定了,睡不著呀,整夜整夜對著公安局的便用箋發呆。白天寫材料,晚上睡不著,有一段時間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看守所的指導員動了憐憫之心,同意我停寫一周,還給了我一瓶眼藥水。打那以後,我就患了眼疾,看書看報不能久,風一吹就落淚。
我不承認自己的強奸事實,公安局就無法結案,局麵僵持半年之後,出現了新的轉機。譚校長拄著拐杖來看守所,他首先告訴我一個喜訊,飛鳳又生了一個丫頭,然後恨鐵不成鋼地用拐杖頓著地板說:
“我保不了你啦傳清,千錯萬錯人不應該犯這種錯啊。家裏三個女兒嗷嗷待哺,你就認了吧,認了罪才能回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