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桃汛隻見煙頭閃爍,並竟相朝自己燙來。女人既痛恨桃汛不拿錢,又痛恨男人在折磨桃汛時的暢快,她們妒火中燒,摸到桃汛的皮肉就使勁掐、使勁摳,甚至折下樹枝,挑起鋒利的石塊,不顧一切地往桃汛赤裸的身上亂挖亂刺。一陣陣焦臭,一縷縷青煙,一滴滴鮮血,一聲聲慘叫,桃汛忘了羞恥與疼痛,在團團包圍中東逃西躥,到處亂鑽。
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心底升起,籠罩著絕望的桃汛,慢慢收縮,收縮成腦袋的劇痛。卟咚一聲,桃汛昏死了過去。
桃汛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寒風吹過光禿禿的桃樹梢發出淒厲的鳴叫。桃汛極力睜大眼睛,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她以為雙眼被打瞎了,眨一眨眼皮,並沒有異常。身上痛徹骨髓,沒有了成堆的錢,沒有一張張媚臉,沒有一個親人,沒有天,沒有地,隻有鬼哭狼嚎般的風聲,隻有世界末日般的夜色。身邊是堅硬的樹杆,有一股草芽的清香,啊,水蜜桃,難道我要死在你的樹下嗎?桃汛感覺手裏握著一條軟綿綿的東西,用手捏來捏去辨認,用鼻子嗅,用耳朵聽,突然,她發出一聲怪叫,手裏握著的竟然是一隻死老鼠。桃汛頓時毛骨悚然,簌簌地發抖。
桃汛的心比夜色更黑暗,剛才的“一聲怪叫”是想象的,並沒有發出真實的聲音。她想往前爬,但身子刺痛得像被肢解,翻一個身就要破碎。桃汛想,今晚是死定了,不痛死也要凍死,在水蜜桃下做鬼也不錯,隻是一個桃源的致富能手,卻死得赤身裸體,真是可笑。
桃林的寒氣與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桃汛覺得越來越冷,她企圖將身子蜷縮起來,可是失敗了,因為雙腳在哪裏都沒有知覺。既然要死,桃汛就要想我是怎麼死的,思前想後,桃汛認定自己是被錢害死的。錢真他媽的不是一隻好鳥,為了錢,我犧牲了做女人的樂趣,過的是牛馬不如的日子。尤其是桃花會,人人都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裏變成守財奴,最終是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殘。這都是貧窮病害的,窮怕的人都以為錢是萬能的,錢越多越好,人活著就是要拚命弄錢。
桃汛想起父親講過的一個故事,說一個煩惱的財主非常嫉妒對門快樂的窮人,窮人沒事就坐在太陽底下拉二胡、唱漢劇。財主問管家,如何才能讓窮人煩惱呢?管家說,這好辦,老爺送他十兩銀子,有錢了他就煩惱了。當天夜裏,財主往窮光蛋家丟了十兩銀子,果然,從此以後窮光蛋的二胡就再也沒有響過。這十兩銀子給窮人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錢放在哪裏才安全呢?應該先置田還是先買牛呢?窮人還發現,自己早就想娶偏房了,怎麼以前不知道呢?
假如自己能活下去,當然這僅僅是假如,桃汛想,一定要做一個快樂的人:隻要丈夫有鞋可補、女兒有琴可彈、自己有土煙可抽,要跟父親識字,做一個看得懂報紙讀得懂書的女人。
突然,桃汛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樹梢閃過手電白熾的強光。伴隨著晃來晃去的光柱,還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桃汛——桃汛——”
是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救星來了,桃汛拚出渾身的勁來應答,喉嚨卻很不爭氣,隻呼出一聲輕微的“哈”。眼看亮光從頭頂的枝頭掠過,最後的機會就要錯過,桃汛管不了那麼多了,摸到身邊的死老鼠,奮力一揚,幸運地擊中了身邊的枝椏,已經晃過去的亮光又退了回來。
“桃汛?桃汛是你嗎?”
謝軍把手電叼在嘴裏,脫下外套和長褲幫桃汛穿上。這時的桃汛渾身腫脹,到處是血跡、傷痕、泥漿和不可名狀的汙穢,水果西施的風韻蕩然無存。謝軍雖然長年畫貓,畢竟年富力強,桃汛慘不忍睹的悲哀下場激起了男子漢胸中鬱積的豪情,他背起桃汛就下山了。隻是桃汛傷過了頭,趴在肩頭軟得像糍粑,謝軍還要騰出嘴來叼手電,這樣,把桃汛從陰曹地府的門檻背回家,謝軍也累得丟了半條命。
謝軍叫來醫生清瘡消毒,動手煮稀飯,在稀飯裏放了許多薑片,這樣,稀飯既能禦寒又能充饑。醫生走了,稀飯喝了,天也亮了,桃汛剛沉沉睡去,立即被一陣突兀的摔打聲驚醒,器皿的刺耳破裂之後,是一個女人狼嗥似的歇斯底裏:
“鬼,鬼,我要殺鬼,殺,殺,殺。”
經過一陣激烈的軀體碰撞,嘭的一聲門響,女人的嚎叫變得沉悶,顯然,她是被謝軍關進房間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