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來了這個異世已經十六年了啊。金熙留戀的望了望含香館的內室,又透過玻璃窗看了看小院兒。再有兩刻鍾,就有喜婆來給她梳頭了,明天清晨再起床來,她就不會再在這個臥室裏,而是已經成了蕭家新婦了。
這一天,是她二十二歲這一年的五月初八,是她要嫁給蕭炎的大喜日子。老太太當初對她自作主張定下的這個日子甚是不滿,隻因五月初八天氣已經不涼快了,溜溜兒一天的婚禮下來,實在是太過辛苦。
可是金熙卻說,她喜歡初夏……
五月初八,算是她在這個異世的生日呢。當年她在懸崖底下被孫廷棟幾個救上來,整整昏迷了七八天,才一清醒過來就掙紮著問時間,那會兒她就把五月初八這個日子牢牢記在了心裏。
清醒過來的那天是五月十六,孫廷鈞又告訴她說,她已經昏迷了八天,算起來她就是五月初八來的,而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小金熙,也是那天離開的吧。
既是如此,就叫五月初八成為她又一個新開始吧,她當時想。而如今,五月初八又將成為她一個全新的開始,兩輩子加一起活了四十幾年,她也終於要成為人婦,過一種她從來都不曾嚐試過的日子。
“姐姐!”金予軒才一進含香館的院門兒就哭起來,把內室裏沉思的金熙瞬時驚醒:“能不能叫姐夫搬到咱們家住來呀,軒兒不想叫你嫁到豐盛胡同去!”
軒兒這一哭,把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就被他拉扯著進來的子珊也帶哭了,孫櫻娘更是在一邊流起了淚。
“軒兒都八歲了,是個小男子漢了不是麼?” 扶著孫櫻娘坐下之後,金熙笑吟吟的喚著檸檬給九少爺和八姑娘打水洗臉:“怎麼從來都不愛哭的男子漢今天卻哭鼻子了?姐姐又不是嫁到外地去,豐盛胡同離著多福巷也沒多遠……”
“八哥說了,說姐姐就快成別人家的媳婦了。別人家的媳婦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不是嗎?”金予軒抹著眼淚。
孫櫻娘才擦了眼角的淚,聽了兒子的話不由笑出聲:“軒兒是以為姐姐出嫁了就不再是咱們家的人了?姐姐出嫁了,也還是你姐姐啊,她還叫金熙,還是咱們家的六姑娘啊。”
金予軒半信不信的問:“真的?娘不騙我?”
“娘怎麼會騙你呢,姐姐不但還是你的姐姐,你還多了個姐夫呐,多個人疼你不好嗎。”孫櫻娘笑道。
又轉頭對金熙說:“你瞧瞧咱們這傻軒兒,我還以為他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趕緊穿好他的新衣裳等著蕭家來接,好和你的兄弟們一起去攔門,偏偏鬧著要來你這裏,原來卻是為的這個。”
“姐夫呢?”金熙還沒來得及回答孫櫻娘的話,金子珊轉著小腦袋,瞪著黑漆漆的大眼睛四處找起來。
“臭美勁兒的,姐夫都要把姐姐搶走了,還找姐夫。”金予軒忿忿不平的嘀咕著,隨即被孫櫻娘瞪了一眼,趕緊一縮脖兒,老老實實走到臉盆架旁撩水洗臉,“姐,娘說了,我要跟到你們新房去給你掛門簾兒,姐夫還得給我紅包,是不是真的?”
看著金予軒還掛著一臉的水珠兒卻問起了紅包,金熙這叫一個發笑:“是真的是真的,你趕緊洗了臉,就回去換新衣裳吧,哪有掛門簾兒的小孩穿著一身家常衣服的,一點兒不喜興。你姐夫萬一嫌你打扮得不立整,紅包也不給了。”
孫櫻娘微嗔著女兒“挑撥離間”,金予軒卻真正著急了,趕緊接過檸檬手裏的手巾擦了臉:“娘,走了,回去換衣服!”
“紅包!”金子珊小嘴兒一咧,笑嘻嘻的朝金熙張開了手。
金熙笑得不行,慌忙拿過自己的小包掏出兩張十塊的鈔票,給弟弟妹妹一人手裏放了一張:“怎麼不隨爹不隨娘,一個個兒都隨你姐姐見錢眼開呢。”
孫櫻娘抱起子珊,又騰出一隻手拉住金予軒,依依不舍的望著女兒,腳步老半天才邁出去一小步,到了臥室門口又頻頻回頭,良久才說出一句話:“好在豐盛胡同真不遠,你後天又要回門了……小熙,到了婆家好好過,好好孝順蕭老爺子……”
金熙的眼淚瞬間溢出眼眶。她娘這個姨太太的身份,還真是不能在她這裏停留太久,就算眼下不走,喜婆到了也得委婉的朝外請人了。
又想到她娘甚至都不能把她送到大門口……至多等中午到酒樓參加一下酒宴,金熙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娘,我知道了。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兒,我就能天天回來看您了。”
“你看你這孩子,嘴上安慰著娘和弟弟妹妹,自己卻哭個沒完了。快洗把臉,待會兒好上妝了,哭腫了眼睛的新娘子可不好看,莫給咱們金家丟臉。”孫櫻娘忍淚含笑囑咐著,隨即用力拽了一把金予軒,大步就朝著金熙屋外走去。
嗬,她倒該慶幸呢,冬天時五姐金子明出嫁,可是連親娘的麵兒都沒見到,她娘還能趁著喜婆沒來之前來瞧瞧她,金熙暗暗自嘲道。看金文清那樣子,像是無論如何都不想續弦了,她倒是不怕她娘受新太太的委屈,可這姨太太名分,就得叫娘背到老死?
若當年孫櫻娘但凡對這姨太太身份有一點厭惡不滿,也不會抱著軒兒回老宅來。如今時過境遷多少年,孫櫻娘還是當初的想法兒麼?
可就算她娘真是當一輩子姨太太,她也沒轍了。頭些年在家做姑娘,怎麼使勁都沒將娘的身份朝上抬一抬,如今就快做蕭家媳婦了,娘家的事兒還怎麼插手呢。
金熙狠狠的抹了把眼淚,也不去洗臉,隻用檸檬遞來的濕毛巾擦了擦臉蛋兒和眼睛。檸檬擔憂的立在她身邊:“姑娘,喜婆就要來了,老太太大太太和少奶奶也都該來了,還是洗洗臉吧?”
“要不我拿個熱毛巾給您敷一敷臉,待會兒也好開臉。”
金熙激靈打了個冷戰:“開臉?就是拿根兒線絞掉臉上的絨毛?這麼變態的法子,怎麼到現在還不廢掉。”
檸檬嗬嗬笑起來:“姑娘連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眼不眨一下,還怕開臉麼。聽起來是挺難受,其實要能拿熱毛巾敷一下臉,就更容易絞掉汗毛、更不會疼了。”
金熙似信非信的看了檸檬一眼。熱氣能令毛孔大張,汗毛當然就容易絞掉,可是就真的不疼了麼,她可不知道。因此她猶豫了猶豫方才笑道:“那就聽你的,打盆熱水來敷敷臉吧。”
等一個鍾頭過去之後,金熙已經上好了妝換好了嫁衣,楚楚動人的坐在椅子上笑聽老太太教誨了。
她臉上雖然掛著笑,心裏卻依然腹誹個不停。敷過熱毛巾的臉,絞掉汗毛倒真是不大疼,額頭處再沒有細細的小絨毛張牙舞爪,上粉也服帖了不少。可是這一臉厚厚的****,是不是也太誇張了?
“本來昨晚我就該來。可是想著你娘願意跟你多待片刻,祖母這個做長輩的也不能不理解這份心,就挪在了今兒早上才來……”老太太絮絮的說著,說罷了孫櫻娘,就開始說什麼以後不是在家做姑娘了,嫁到夫家千萬不能再渾身是刺兒了,也不能每天都天擦黑才回家了,等等等等。
金熙一聲聲應著,隻覺得頭上的發髻千斤重。好在這個年代不用戴鳳冠出嫁了,否則還不得壓斷了小細脖子?她這麼想著,卻依然覺得頭上的首飾太多了,什麼紅絨花,金鳳釵,簡直就像個活動的首飾鋪子,早知如此真不如搞個西式婚禮才好。
可她這是嫁人不是麼。蕭家那麼傳統,怎麼好弄個西式婚禮給蕭老爺子添堵,人還沒進門兒先出幺蛾子。蕭老爺子本就夠和善了,說什麼也非要住在幹麵胡同,不來豐盛胡同給新婚小兩口添麻煩,她再張羅說不喜歡中式婚禮,那就太不懂事了。
“我才回京城一個月,慕名上門來的病人已經三五十號了,日子再久點兒,這門口不得車水馬龍?跟你們住在一起,實在是太麻煩了……等我老了做不動了,我再搬回來。” 蕭廣卿蕭老爺子這麼說。
金熙與蕭炎一合計,倒也真是這個理兒。他們是不敢嫌老爺子麻煩的,也絕不會嫌,可是老爺子一瞧上病人就沒黑沒白兒,他們想問個安陪著吃個飯都像是變相的攆病人走,老爺子行醫這麼多年,哪裏受得了這個?不罵他們毀了他一生英名就是好的了。
老爺子在南洋的幾個老仆人也都跟來了,倒不用發愁衣食起居沒人照料。給他們一個清靜,自己也落得個清淨,這就是老爺子最想做的事兒了。
吉時似乎快到了,金宅大門口的嗩呐班子已經滴滴答答吹起了喜樂。金老太太又看了金熙兩眼,歎了口氣:“去把六丫頭的娘叫來,叫她來瞧瞧她閨女吧。六丫頭穿上嫁衣的模樣她還沒見到呢不是?”
二少奶奶韓素芬笑嘻嘻的應了聲,便撩開門簾吩咐下人去請孫姨太太。金熙卻呆了一呆,她是萬萬沒想到老太太這會兒能吐這個口兒。她自己對這事兒無所謂,反正嫁出去後也照樣能回娘家,什麼時候來看娘都是可以的,可是對孫櫻娘來說,這幾乎是個莫大的恩惠啊。
等孫櫻娘眼淚汪汪的進了屋,金熙不由得含淚嬌嗔道:“我總聽說別人家的姑娘怎麼哭嫁,還不敢相信呢,今兒可是真知道了,原來哭嫁都是被娘家人逗引的……”
“明明隻是嫁到豐盛胡同去,回來一趟不過一刻鍾的事兒,怎麼倒搞得像生離死別一般。”金熙話音沒落,自己已經哽咽得不成聲。
好在請來的喜婆是個會說話兒的,笑吟吟大聲喊道:“新嫁娘哭嫁可是好彩頭!娘家婆家兩興旺!恭喜老太太大太太少奶奶們!恭喜新嫁娘的娘家媽!”
孫櫻娘和金熙娘兒倆同時感激的看了喜婆一眼,二少奶奶韓素芬更是把額外的紅包遞了過去——辦喜事就得圖個吉利,多準備些紅包兒,遇上話說得漂亮的就趕緊給,大夥兒皆大歡喜。
***
賓客徹底散去後,已近午夜時分。看著臉色微酡的蕭炎緩緩朝她走來,金熙立刻一陣心慌慌。
之前她還在心裏念叨,這一天怎麼過得如此之漫長,折騰來折騰去的,她都快散架了。尤其是困啊,想起來今天早上起床時天還是黑色的,她就更困了……如今卻隻想叫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好叫蕭炎永遠走不到她近身來。
蕭炎卻撲哧一笑:“小熙幹嗎這麼緊張?田媽去煮宵夜了,我陪你再吃些吧,累了一天,你肯定也沒吃好,總不能叫你才進門兒就餓著肚子睡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