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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幾乎已經忘了“殉死”這個詞。由於平常根本用不上,它便沉到了記憶的深底,慢慢腐爛。現在隻是聽到妻子這句半開玩笑的話才想起來。我對妻子說如果自己要殉死,也希望為明治精神殉死。當然,我的回答也不過是個玩笑。不過在那時,我感覺到這個古舊的詞彙仿佛融入了新的意義。

又過了大概一個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日,同往常一樣坐在書房中的我,聽到葬禮開始的炮聲。這炮聲在我聽來不啻明治天皇永遠離去的訊告。事後想起來,也不啻乃木大將永久離去的訊告。我手拿號外,不禁對妻子連聲說:“殉死,殉死。”

從報紙上,我讀到了乃木大將死前所寫的遺書。“自西南戰爭被敵人奪走軍旗以來,一直欲以死謝罪。不料卻苟活今日。”當我讀到這句話時,不覺掐指計算乃木大將產生死的覺悟後到現在活了多長時間。西南戰爭是明治十年開始的,到明治四十五年,一共是三十五年的時間。即是乃木大將在這三十五年間一直帶著死的念頭,等待死的機會。對於這樣的人而言,到底是苟活三十五年更痛苦?還是將刀子插入腹部時的一瞬間更痛苦?

又過了兩三天,我終於下定了自殺的決心。一如我不能理解乃木大將的死因,恐怕你也不會理解我自殺的原因。倘若果真如此,也是時代變遷所帶來的人的觀念差異所致——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又或許將其歸咎於每個人的稟性有所不同,可能會更確切吧。我竭力希望你能了解這個莫名其妙的我,所以在以上的敘述中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要撇下妻子走了。幸運的是,在我走後,妻子衣食之憂。我不願意給妻子以殘酷的驚恐。我希望在自己死後,妻子不會看到血的顏色。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妻子認為我是暴病而亡。哪怕覺得我因發狂而死,我也沒有遺憾。

你要知道,從我下了死亡決心的那一刻,距今已有十多天了。這其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花在為你寫下這篇冗長的自述上了。開始我本想與你麵談,可試著寫了一下,就覺得寫信的方式能更鮮明地描繪出我的形象。這令我非常高興。我並非心血來潮才給你寫信。我的一生,作為人類經驗的一部分,除了我之外,別人無法闡述清楚。所以我的這份“希望能將其真實不虛地留下來的努力”,在了解人性的方麵,對你也好,對其他人也好,我想都不會是徒勞無益的。前幾天,我聽說了一個關於渡邊華山的故事,他為了創作一幅叫“邯鄲”的畫,將死期延後了一周。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多此一舉,但本人心中自有其相應的要求,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吧。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不單單是希望能履行對你的諾言,大半都是我對自身要求的結果。

現在我完成了這個要求。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了。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妻子在十多天前就到市穀的叔母家去了。她的叔母生病了,需要人手,我勸她過去幫幫忙。這封長信的大部分內容,是妻子不在家時我寫的。每當妻子回來,我便馬上將信藏起來。

我打算將我的過去——無論善惡——都留給世人參考。請你答應我,唯獨不能告訴我的妻子。我什麼都不想讓她知道。讓妻子對我過去的記憶保持一份清白——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後,隻要妻子還活著,就請你把我僅對你坦白的這些秘密,全部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