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璣置懷袖,似見千嬌麵(3 / 3)

他似乎看到她折好信紙、倚窗靜坐,時而奮筆疾書,時而托腮沉吟。桃花人麵映於紅窗之下,風流嫵媚、嫣然入畫。而她所使用的那種信紙亦是他所熟悉的苔箋——一種以苔藻為原料的紙箋。這種紙箋有著縱橫交錯的紋理,據說最初為南越的貢紙,其特點在於“以海苔為之,質堅而膩,世不輕有”,苔箋以此受到騷人墨客的青睞。紙上苔痕掩映,一如書寫者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心跡。

不僅苔箋是他所熟悉的,就連她寫信時所用的那支筆,他也並不陌生。那是一支飾有翠羽的毛筆,他曾親眼觀賞她揮毫染翰的風采,風袖微動、皓腕妙轉,好一個瀟灑俊麗的女書生。她在書法上造詣極高,既能寫一手玉箸般典麗工整的小篆,且寫得一手銀鉤般氣韻不俗的草書。

這樣的手書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品。她字如珠璣,而他亦給了她的字跡珠璣般的珍愛。她的每一封來信,他不是用錦囊收藏,便是以犀軸卷存,獨在書齋時,更是反複吟賞、細細玩味,置之懷袖、時時凝觀。似乎每與她的手書相見一次,就和她相見了一次。天天、月月、年年,隻願與那張千嬌百媚的麵容耳鬢廝磨,與那些玉箸銀鉤的筆跡相依相伴。

讓我們再次回到《鳳銜杯》的篇首吧。“有美瑤卿能染翰”,這位雅擅翰墨的美瑤卿是真有之,還是虛構之?我以為是真有之。因為柳永的《樂章集》裏還另有一首《燕歸梁》,似是《鳳銜杯》的續篇:

織錦裁篇寫意深,字值千金。一回披玩一愁吟。腸成結、淚盈襟。

幽歡已散前期遠,無憀賴、是而今。密憑歸雁寄芳音。恐冷落,舊時心。

從《燕歸梁》中,又依稀見到了那位苔箋臨稿、草篆俱妙的女郎。然而,“幽歡已散前期遠”,比起《鳳銜杯》中的小齋吟玩、此情可待,到《燕歸梁》時,則有一種相見無期、唯餘芳信的惆悵了。若說《鳳銜杯》中的感情是虛構的、擬想的,又何必再虛構出一篇《燕歸梁》呢?二者一脈相通、互為映襯,看來是真有其人了。

然而,若說真有其人,這位美瑤卿又是何人呢?是詞人的妻室嗎?仿佛說不通。“美瑤卿”“千嬌麵”,對於古人而言,夫妻之道講求的是“相敬如賓”,即使風流倜儻如柳永,以這樣親昵的稱呼獻贈給正室夫人,不但自己叫不出口,就連夫人,也會覺得這是一種擬之不當的冒犯。那麼除了妻室之外,誰能與他自由通信、尺素頻寄呢?隻能是風塵知己。柳永眼中的“她”,不僅“銀燭下、細看俱好”,更難得的是“心性溫柔,品流高雅,不稱在風塵”。對這樣的女子,柳永既敬且愛,將她的書信“寶若珠璣”,妥為珍藏。但迫於世俗的壓力,他們的戀情終究是風吹雲散。

無論如何,他曾一心一意地愛過她。也許不止曾經愛過,至今也仍眷眷於懷。原來,“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的不僅是那些“菟絲附女蘿”的古代美人,一個真情的男兒,至少那個名叫柳永的大宋才子,同樣也能做到。

不管歲月怎樣流逝,世人作何評判,她辭采清妙的小詩長簡,她卓然不群的書法,她拈筆舞文的風姿,她淺笑盈盈的神韻……驚豔如初,寸心永銘。就像開在庭院的那樹紫薇花,嬌顏四麵、無言自芳。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