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唱孤鳳怨,新聲動少年
鳳棲梧
簾內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麵。牙板數敲珠一串,梁塵暗落琉璃盞。
桐樹花深孤鳳怨。漸遏遙天,不放行雲散。坐上少年聽不慣,玉山未倒腸先斷。
西漢文學家劉向在《說苑·尊賢》一書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伯牙子鼓琴,其友鍾子期聽之。方鼓而誌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誌在流水,鍾子期複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生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為鼓琴者。
高山流水,千古美談,在華人世界,這個故事有著極高的知名度。西漢時,劉向為之增加了伯牙破琴絕弦的情節。而到了明代,馮夢龍更是以伯牙破琴絕弦的情節為高潮,將此故事擴寫成一部小說《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在小說中,馮夢龍將伯牙子更名為俞伯牙,且給了他一個晉國上大夫的身份。對鍾子期,馮夢龍為他構造的身份是,楚國樵夫。俞伯牙雖為晉國上大夫,卻是楚人,且奉晉主之命前往楚國。於中秋之夜泊舟山崖,撫琴一曲,與樵夫鍾子期不期而遇。子期對伯牙曲中之意竟然了如指掌,二人相談甚歡,俱忘記彼此的身份,以兄弟相稱。回到晉國後,伯牙仍對子期思之難忘。第二年的中秋,他再次來到與子期相會之處,明月在天,重撫舊琴,然而高山流水之間卻再也不見故人的蹤影。伯牙心知不祥,第二天又專程尋訪子期,得到的卻是子期已經亡故的噩耗。伯牙摔琴痛哭,慨然有歎:
摔碎瑤琴鳳尾寒,
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麵皆朋友,
欲覓知音難上難。
知音所知者,何止是音樂?知音所貴者,乃在於知人,乃在於知心。不由得想起了一部老電影《英國病人》。在炙熱而又荒涼的撒哈拉沙漠,幾位皇家地理學會成員組成了一個考古隊,桀驁浪漫的艾瑪殊便是其中的一員。有一天,考古隊迎來了他們的新同事,傑佛與凱瑟琳夫婦。在暗黑的夜幕下,燦亮的火焰旁,每個人都必須表演一個節目。而凱瑟琳的自選節目是,為全體成員講個故事。艾瑪殊眼睛望向別處,眼神卻是那樣深不可測,因為他已墮入對凱瑟琳深不可測的愛戀之中。“那一夜,他愛上了一個聲音,從此再也不想聽到別的聲音了。”艾瑪殊與凱瑟琳之戀終於釀成了一場大悲劇。傑佛在發現妻子的隱情後,企圖以墜機方式令當事的三人同歸於盡。但結果是,傑佛自己當場死亡,而艾瑪殊則將身受重傷的凱瑟琳背入了他倆曾共同發現的秘密山洞,並向她允諾,會為她尋來援助。當艾瑪殊曆盡艱險、付出慘痛的代價重返山洞時,凱瑟琳的生命早已逝去。艾瑪殊讀到愛人在山洞中所寫的遺書,抱著愛人已完全冷卻的身體,他的耳畔仿佛又回蕩起了凱瑟琳的聲音,那個令他一聽傾情、能夠為之放棄世界並忽視一切的聲音: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把我抱起,迎風屹立。我別無所求,隻想與你漫步天國,與好友們去一個沒有地圖的樂土。
聲音猶如我們靈魂的麵容,有著魔法般的神奇力量。清代王坦在《琴旨》中說:“聲音之道,感人至微,以性情會之,自得其趣,原不係乎詞也。”在王坦看來,聲音不必以詞歌之,自能怡人性情。然而,誰能否認呢,美麗的詞句若能與聲音水乳相融,那就是性靈之光了,會使得聲音的魔力如虎添翼。而柳永的這首《鳳棲梧》,說到底,也是一個關於聲音的故事。
樓閣玲瓏,綺窗盡開。玉堂深處,卻有羅幕垂地,將簾內簾外,分隔成兩個世界。簾外賓朋滿座、冠裳風流,簾內則隱約可見一個手持牙板、風姿楚楚的身影,有如來自山林的晨嵐,又似一枝寂寞的綠萼梅開在喧囂的春光中。“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她的身份,是這場宴會上彈唱助興的歌女。而他的身份,卻是那滿座賓朋中的一個。
不像宴會上別的賓朋,他應該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已經有人在猜想他的來曆。因為,他看起來既生澀又靦腆,是宴會上的新麵孔,既不能談笑自若,更談不上什麼瀟灑放恣,倒像是偶然逃課、從書卷中帶夢走來的獨行客。總而言之,他給人的感覺是格格不入,是落落寡合。然而,如果說有人對這張新麵孔產生了好奇,這種好奇卻是轉瞬即逝。盛宴之上,“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人們不是忙於應酬答謝便是忙於耳目之娛,很快便對他失去了求知的興趣。
而他的求知之心卻愈發濃烈起來,不是為著那些對他有過轉瞬即逝興趣的賓朋,而是為著她,為著那個隔簾而歌的倩影。隨著她素手輕叩,象牙拍板敲擊出珠玉不足喻其精美的音韻,而她的歌聲,則是那串珠玉中最璀璨之所在。他從未聽到過如此奇麗的歌聲,清歌解語,一聲聲仿佛靈魂的訴說,像是一朵開在懸崖邊的雪蓮,芳鬱的氣息無可抵擋。其歌如斯,其人若何?那羅幕之後的麵容,是清如綠萼還是潔若雪蓮?人麵嬌如花,歌聲可會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