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古槐,樹幹已經空朽了,枝葉依然茂盛,蔥蔥蘢蘢像把大傘,半遮半掩著一個雜貨鋪——公私合營第四門市部。

這個門市部,兩人經營著,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錢掌櫃。錢掌櫃是組長,我父親是組員,一官一兵。

錢掌櫃比我父親大兩三歲,看上去卻比我父親年輕得多,精神得多:

一頭黑發兩隻笑眼,肥頭大耳滿臉光氣。公私合營前,他在十字街上開一小鋪,名叫“榮盛源”,買賣越做越小,但他一點也不著急。黑夜上了板打,小鋪裏照例飛出一台戲:“我說蘇三走動啊!”“苦哇!”“倉台七台倉台七台倉台七台台倉——”“喂呀!忽聽得喚蘇三我的魂飛魄散,嚇得我戰兢兢不敢向前……”又是醜又是旦,又是哭又是笑,又有京胡伴奏,又有口念的鑼鼓點兒,唱到精彩處,“好!”——還會爆發叫好的聲音。站在門外乍一聽,不知屋裏有多少人,其實就他自己。

公私合營後,他仍然愛唱,門市後麵的小屋裏經常掛著一把京胡。一天晚上,他正唱得熱鬧,零售經理部的李書記來了。李書記說:“老錢,怎麼啦,這麼高興?”他哈哈一笑,嘴裏竟然冒出一句妙語:“有人說工商業者黑夜哭白天笑,那得看誰。李書記,我老錢可是自拉自唱著進入社會主義的!”

李書記聽了,十分歡喜——他當門市組長,大概就是得益於這句妙語。

但是,他這個門市組長,很少在門市上待。他一上任就說:“老賈,我這個人太浪蕩,坐不住,重活我幹,責任我負,守門市靠你啦。”於是,他們這裏不是組長指揮組員,而是組員指揮組長。組員說沒醋了,他便拉上小車兒去拉醋;組員說沒點心了,他便去拉點心——早晨出去中午回來,中午出去晚上回來,一走就是半天。有時組員也批評他兩句,他總是哈哈一笑說:“我這個嘴好呱呱,熟人又多,碰見誰不得呱呱幾句?”——“好呱呱”,就是好說話。

有一天,他去拉醋,早晨出去,次日中午才回來。弄得組員哭不是笑不是:“老錢老錢,我當把你丟了呢!”

“丟不了,昨天黑夜我到石家莊去了一趟。”

“拉醋用到石家莊?”

“尚小雲來了,我看了看尚小雲。”說著,拿起雞毛撣子,扭動胖大腰身,學起尚小雲來。

錢掌櫃平時浪蕩,到了關鍵時候,真幹。

錢掌櫃果然犯了錯誤。反右派的時候,雖然沒有戴上帽子,但被狠狠“掛”了一下,遭到了辯論。他的主要錯誤是醜化黨的領導,具體言論是:“你看咱們李書記,上身長下身短,穿上什麼衣服也不順眼。”——他說是“不合體”,群眾揭發是“不順眼”,辯論了好幾個回合,他才抱頭痛哭,承認是“不順眼”——果然是吃了“好呱呱”的虧!

錢掌櫃犯了錯誤,不再“呱呱”了,但是依然愛唱——胡琴筒裏塞塊毛巾,小聲唱。一天父親中了暑,讓我去請假,他正坐在櫃台後麵眯著眼睛哼哼著唱哩。他說他用舊曲調,編了新唱詞兒,全是歌頌“大躍進”

的;又說國家提出了“超英趕美”的口號,他也不能落後,他要趕超尚小雲……

“老錢,不忙啊?”

他正向我講解怎樣趕超尚小雲,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人走進來,行唐口音。他趕緊打整精神,笑臉相迎:

“哎呀,李書記,你真稀罕!”

原來在我想象中,李書記是個非常嚴肅、非常厲害的人。其實,他很隨和,也很樸素,穿一件肥大的圓領背心,拿一把破舊的芭蕉扇子,像個賣西瓜的;錢掌櫃雖然犯了錯誤,但是他的眼光裏,沒有一點冷漠和歧視。他看了看貨架上的貨物,搖著芭蕉扇子說:

“老錢,最近縣裏要開全麵躍進誓師大會,你對咱們公司的躍進規劃有什麼意見,提提吧!”

李書記是來征求意見的,躍進指標如何,具體措施怎樣,群眾有什麼反映,都問到了。不管他問什麼,錢掌櫃總是笑嗬嗬地說:“挺好。”

“對我個人有什麼意見也可以提一提。”李書記又說,“比如,思想方麵的,幹勁方麵的,工作作風方麵的,都可以提——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反對右傾保守和本位主義思想,掃清躍進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