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歲末,老底又要請客了,仍然是請“四大名人”。所謂“四大名人”,一個是老牛,縣中醫院的醫師;一個是老趙,縣京劇團的琴師;一個是老聶,縣文物保管所的古建工程師;一個是我。老底稱我們為“四大名人”,一半是抬舉我們,一半是開玩笑的意思。

老底是個回民,生得又白又胖,天生一副好嗓子。早先沒有固定職業,經常夾著一把菜刀給人操辦酒席。他會做菜,也會應酬,懂得各種民間禮儀。市場一開放,自己開了個飯館,賣酒、賣菜、賣牛肉餄餎,冬天有全羊鍋子。他的飯菜幹淨實惠,我們有了客人,總是到他那裏吃飯,慢慢成了朋友。

老底的飯館在南大街上,門前有棵大槐樹。門臉不大,門楣上方橫著一塊匾額,上寫兩個小字:“清真”,三個大字:“又一村”。前麵是店堂,擺著幾張餐桌,後麵一溜三間小屋,是“雅座”。小屋粉刷得雪白,一間屋裏掛著一幅國畫兒:“太白醉酒”、“八仙慶壽”、“漁翁垂釣”,淡墨褐筆,很是雅致。老底雖然不通文墨,求人墨寶,卻是不惜錢財。他時常向人吹噓,“又一村”三個字,是請省裏一位書法家題寫的,一個字一百塊——那個“一”字也不例外!

老底愛熱鬧,逢年過節的時候,總要請我們到他的飯館裏聚一聚。

他請我們沒有別的目的,說是愛聽我們說話。於是我們喝著他的酒,吃著他的菜,就不停地給他說話。老牛說扁鵲、說華佗,我說“竹林七賢”、“唐宋八大家”,老趙說梅、尚、程、荀、馬、言、譚、奚。他最愛聽老聶說話了,老聶不但對於縣城裏的文物和古跡了如指掌,而且曉得天安門是誰設計的。我們說話的時候,他插不上嘴,但是聽得興味盎然,聽到稀罕處,輕輕拍一下掌,笑罵一句:“媽的,你們真能叫喚!”(由於喜愛,他把我們比作鳥類了)然後到廚房裏炒個熱菜。酒到七分醉,唱戲。——老趙吃請時,總是夾著一把京胡。他唱花臉兒,唱《捉放曹》:

“恨董卓,專權,亂朝綱……”兩句西皮原板,幾句快板,別的不會。他唱完了,總得問問老底:“兄弟,味道如何?”老底說:“行,不錯,過油肉味兒。”酒足飯飽,說笑一回。我們走的時候,他還要向我們表示感謝:“各位大駕光臨,小店四壁生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一直把我們“謝”到門外。

老底請我們,從來不在店堂,總是占“雅座”。那天晚上,我們到齊了,餐桌上已經擺好幾個涼菜,一壺酒。老趙喝了三杯酒,拿起胡琴就定弦兒:“來,恨董卓,恨完散夥,年底誰家沒有一點事做。”老底說別慌別慌,趕忙去炒熱菜。

我們和老底的友誼,已經到了可以互相“攻擊”的程度。老聶望著那一桌豐盛菜肴,得了便宜賣乖,說:“老底,你個酒保,總是巴結我們幹什麼?我們可是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