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小街南頭的土地廟台上,是人們納涼的地方。土地廟早就沒有了,高高的一座廟後,有石階可上。人們坐在上麵,抬頭是滿天星星,低頭是一片菜地,很清涼的。

這天晚上,人們坐在廟台上,談論的話題是剛剛蓋了一座小樓的老陳。賣燒餅的老胡說,最近老陳的兒媳婦違犯了計劃生育,幹部們要罰他,他把存折朝桌上一摔,說:“罰多少,支去!”人們聽了先是一驚,接著就憤憤然了:

“當著幹部的麵,就那麼一摔?”

“可不是,那麼一摔!”老胡拿起自己的煙盒,當作存折,朝廟台上啪地一摔。

“好啊,真是財大氣粗啊!”

“燒壞他了!”

人們恨著老陳,忽然聽見一聲歎息。尋聲看去,菜地的井台上,也坐著一個人。那人背向大家,像一塊岩石,頭上戴著一頂尖錐草帽,很破。——那是聾子,種菜的聾子,隻有聾子,晚上也戴草帽。

老胡望著他的脊背,笑了說:

“哈,聾子,你也聽見了?”

“你見來?”聾子問。

“我沒見,可我聽說,是一摔!”老胡堅定地說。

“不是一摔,我聽說,是一扔。”賣豆腐的老石說。

“不是一扔,我聽說,是一放。”賣涼粉的小秦說。

聾子立起來了,他說:

“到底是一放呀,一扔呀,一摔呀?”

人們不言聲了,他又說: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寧把一摔說成一放,別把一放說成一摔。——咯吱咯吱的,不好聽啊……”

他的聲音不大,在靜夜裏,卻是那麼清晰,像小溪流水,像一種音樂。人們聽著他的訴說,屏聲靜息,菜地裏的蛐蛐、蟈蟈,以及池塘裏的青蛙,也停止了鳴叫。我招呼他到廟台上歇一歇,他卻順著田間的小路,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感到很奇怪,我說:

“他到底聾不聾呢?”

“聾吧,聾了這麼些年了。”

“聾不聾,反正他的耳朵不健全——他隻有一個半耳朵。”

“要不,常年捂著一頂草帽?”

於是聾子成了人們談論的話題。人們說,聾子年輕的時候,當過大隊長,那時我在外麵讀書,沒見過他的威風。那真是一個站在街上跺跺腳,滿街起塵土的人物啊,想扣誰的口糧,一句話的事。“四清”的時候,在一次鬥爭大會上,人們將他團團圍住,憤怒地喊著口號。不知是誰趴在他的肩上,咯吱一聲,下了口!他在地下打著滾兒,竟然哈哈大笑:“清了清了清了!”從此失去半塊耳朵……

小秦心細,喜歡研究一些別人不大注意的問題。他說,我們說話呢,又不是吃東西,聾子怎麼說是“咯吱咯吱”的呢?

人們沒有注意小秦的話,又談起聾子的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