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拙姓夏,筆名老拙。
老拙不像一個文人,也不像政府部門的一個工作人員。他的個子不高,大臉,衣著潦草而又古板,像機關裏的工友;休息的日子,愛在街頭蹲著,跟那些賣菜的、賣魚的聊天,不明底細的人,以為他是賣菜的、賣魚的。
但是老拙確實是個文人,確實是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他在地名辦公室工作,負責考察、研究、確定、更改全縣各鄉、各村、各街、各路以及各條小胡同的名字。工作之餘,愛寫一點文章,發表在報刊上。讀萬卷書沒有工夫,行萬裏路沒有地方報銷路費,於是休息的日子,就在街頭蹲著,希望蹲出一篇小說或是散文。蹲得久了,瞎貓碰死鼠,慢工出細活,他的作品竟然也有被那大報大刊轉載的時候。於是在縣裏的文壇上,他是“兵頭”,在省裏的文壇上,也是“將尾”了。
老拙心眼死板,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發達機會。那年縣裏成立文聯,他是文聯主席的人選,縣委的領導同誌親自和他談話。他一句感謝領導的話也沒有,張口就問給多少經費。領導說沒有經費,文聯、文化局在一起辦公,兩個單位一本賬目;他又問編製呢,領導說沒有編製,文聯、文化局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他便笑了,我看那牌子也省了吧,他說。
老拙沒有到文聯,吃了大虧!不久作家評職稱,他不能參評——他不屬於文聯序列,屬於行政序列。他並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依然常蹲街頭,枯坐燈窗,並且提了一個口號,說是要用自己的筆墨,為我們這個浮躁的世界,化一分熱惱,添一點清涼。每寫一篇文章,便買一支冰糖葫蘆犒勞一下自己——他不吸煙,不喝酒,沒別的奢好,愛吃冰糖葫蘆。
又過了不久,老拙變得愛笑了——不定什麼時候笑一下,啞笑。有一天他正對著機關大院裏的那棵槐樹啞笑,被我看見了,便問他笑什麼。
他不回答,反問我得了職稱有什麼好處。我說得了職稱最明顯的好處是工資可以漲一漲,錢多。他就又笑了,他說北京一位著名的作家,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是探討作家隊伍改革的,大意是國家不要養作家了,讓作家依靠稿酬去生活。一些得了職稱的作家們憤憤然,一齊罵那北京作家不是東西,其實是怕那樣改革。也有不怕的,你道是誰?他兩手一背:老拙。——咱是業餘作者,會弄地名,你說一個“不怕”值多少錢,多少錢能買一個“不怕”呢?
我被他逗笑了,我說他的這種說法,是阿Q精神。他不笑,他說阿Q精神過去應該批判,今天卻是有用的物件。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好比一劑藥,是針對國人時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今天國人已經覺醒了,不是不爭,而是善爭:爭名,爭利,爭職稱,爭官位,一爭再爭,無有休息。那爭不到的人們,怎麼辦呢?這就需要一種新藥了:忍讓心一片兒,大肚腸一條,和氣一兩,謙虛八錢,阿Q精神少許,將藥放到虛空鍋裏,添上難得糊塗水一瓢,點著三昧真火,慢慢煎熬。他說吃了這種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二氣均分,身體健康,同時有利於社會穩定。——穩定是壓倒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