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幹姐——夢莊記事之三(1 / 2)

夢莊的媳婦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嘴臊。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語言不美。她們在一起幹活的時候,或是奶著孩子在樹涼裏休息的時候,不是談論哪個男人拈花惹草,就是談論哪個女人招蜂引蝶。更有甚者,竟然赤裸裸地褒貶自己丈夫身上的東西。她們的丈夫並不在意,她們的公公婆婆也不責怪她們。於淑蘭的婆婆曾經笑嗬嗬地對我說過這麼一段話:

“我年輕時,嘴更臊。這是我們村的風俗,老輩子的流傳。如今,我老啦,淑蘭成了我的接班人兒啦,哈哈哈哈……”

在夢莊,於淑蘭是個引人注目的媳婦。從外表看,她和她的婆婆大不相同。她很年輕,很俊俏,也很文靜。尤其是走路的時候,下巴微微仰起,眼睛望著天,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平時,她不愛說話,可是隻要一開口,就是一顆“炸彈”。

她頭一次和我說話,就是一顆“炸彈”。

那是一天上午,我和一群女社員在村南的麥地裏撒化肥,想方便方便,就向遠處的坯垛那裏跑去。於淑蘭尖著嗓子,忽然叫了一聲:

“站住!”

我站住了。

“幹什麼去?”

我沒理她。

“尿泡,是不?”

哄的一聲,她們笑了。

“到底是城裏的學生呀,真文明。”別人都笑,她不笑,一邊幹活一邊說,“這裏又沒姑娘,淨媳婦,我們什麼沒有見過?尿個泡,也值當跑那麼遠?想尿,掏出來就尿唄!”

麥地裏,嘰嘰嘎嘎笑成一片,她們似乎得到了一種滿足。

一個玩笑,一掃那種高不可攀的感覺。休息時,我湊近她說:

“你說話真粗。”

“可不是,我們吃的飯粗,說話也粗。”

“你們這樣兒,男人不生氣?”

“夢莊的男人都比女人老實。”

又是一片嘰嘰嘎嘎的笑聲。

開始,我對這些女人曾經產生過一些猜疑。言為心聲,莫非她們的作風下流?後來一了解,不是,她們冰清玉潔,品行端正,一個個都是好媳婦。

也許,夢莊的日子太枯燥了,她們喜歡談論那些男女之事,就像我拉二胡,也是一種消遣,一種娛樂?

我猜對了。一個下雨的晚上,我在屋裏正拉二胡,聽見窗外有一種奇怪的響聲。那聲音一陣比一陣的繁亂,一陣比一陣的稠密,像是雨點兒擊打著各種不同的東西。我開門一看,隻見院裏站著八九個社員,有的打著雨傘,有的戴著草帽,有的頭上頂了一個簸箕。他們伸長脖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的窗口。雨水淋濕的臉上凝結著各式各樣的笑容……我被他們的精神感動了,忙說:

“進來吧,進來吧。”

“不啦,不啦。”

他們訕笑著,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踩著泥水散去了。

於淑蘭沒有走,她像一個天真的姑娘,一蹦三跳地來到我的屋裏。她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那把躺在炕上的二胡:

“這就叫胡胡兒?”

“叫胡琴。”

“我拿拿它,行嗎?”

“行,拿吧。”

她小心地拿起那把二胡,在手裏掂了掂,立刻又放下了,很怕“拿”

壞似的。我看她十分稀罕這件東西,就說:

“你拿吧。”

“不拿了,你再拉一個吧?”

“你喜歡聽什麼?”

“《天上布滿星》吧?”

我又拉起來了。她側身坐在炕沿上,眼睛盯著我的手指,聽得十分認真。我拉完了,她好奇地看著我,就像剛才看二胡:

“你有這種手藝,怎麼還到我們這個野地方來?”

“這不算什麼手藝。”我說,“我們下來,鍛煉來了。”

“多苦!”

“不苦。”

“多孤。”

“不孤。”

“你認了我吧?”

“認你什麼?”

“幹姐姐!”

我抬起頭,望著她那一雙親切的眼睛,心裏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在異鄉,在舉目無親的異鄉,一個年輕的女人,願意和我親近,我感到很溫暖,很幸福。她雖然隻是想做我的幹姐,而不是別的。

我說行。

“那你叫我一聲。”

“幹姐姐。”

“不行,去了‘幹’字。”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