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記下這個故事,細心的生產隊長向我提出嚴正的要求:一不許寫他們的村名,二不許寫他們村的人名,尤其不許披露那個可敬的大嫂的姓名。我想了一下,村名可以不寫,人名也可以省去,實在不能省去的,就用假的。那個大嫂平時穿衣喜歡清素,我們就叫她白大嫂吧。
白大嫂是個寡婦,今年四十多歲,具體四十幾歲人們記不真了。“四清”那年,她背著一個不好的名聲,和本隊一個趕大車的光棍結婚時,人們都說她丈夫比她大七八歲;人們又記得,她丈夫好像是四十歲上死了,已經死了十年了,照這樣推算,她該是四十二三歲年紀。
白大嫂這些年熬過來真不容易。丈夫死後,她拉扯著一個八歲的娃子,吃了不少苦,好在娃子大了,能幹活了,種地有了新的辦法。從去年起,隊上把二畝口糧地、征購糧地,六分棉花地,六分自留地,一同分到他們名下,並且宣布五年不變。娃子生得黑黑大大,隻上過三年小學,沒有別的生活打算,整天像牛一樣幹活。這孩子對地親,對糞親,對母親更親,用鄉親們的話說,傻親傻親。家裏改善生活,吃好東西,他自己吃一頓,剩下的要讓母親吃好幾頓。為吃東西,鄰居們常常聽到他那粗魯而又可愛的喝嚷聲:
“娘,你吃吧!”
“你吃吧。”
“我叫你吃你就吃!”
“我不想吃了……”
“你要不吃,我就把它扔到豬圈裏了!”
白大嫂雖然身體瘦弱,農活也還能幹,但是娃子堅決不讓她下地。
他覺得那點活兒,不夠自己幹的,何必讓母親受累。夏天時,他要鋤地去了,母親也拿起小鋤,鄰居們就又會聽到他那粗魯而又可愛的喝嚷聲:
“你幹什麼去呀?”
“跟你鋤地去呀。”
“大熱天,我稀罕你去呀?”
“兩個人鋤,總比一個人快……”
當,娃子把小鋤一扔,真的生氣了:
“你去吧,你去我歇著!”
就這樣,白大嫂在兒子的喝嚷聲中,過著清閑愉快的日子。今年夏收,陳麥子還沒吃完,娃子又把許多新麥子拉回來了,屋裏放不下,他們就學著別人家的樣子,買了幾領新席,在屋頂紮了一個圓圓實實的麥圈,遠看像個碉堡,很是壯觀。白大嫂一望見那高高的麥圈,嘴邊就掛起笑,默默地感謝著隊長,感謝著兒子,感謝著土地和天年……但是生活是不平靜的,不知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天下午,白大嫂正在房上簸麥子,看見本隊一群社員從門前路過,一個個黑著臉,橫著眉,有的還罵罵咧咧,都是一臉不平的氣色。她有些奇怪,也有些害怕,害怕村裏再發生什麼事情。
吃晚飯的時候,在誰家的房上,她又聽到一個尖亮的汽笛兒般的女人罵街的聲音:
“你,嘴上長瘡的,舌上長疔的,我開始罵你了!我家老黃,采過誰家的花,盜過誰家的柳,你給我說清楚!你說不清楚,我罵你三天,你三天說不清楚,我罵你半月,你半月說不清楚,我……”
白大嫂手一顫,好像觸了電,碗裏的飯差點兒灑了出來。老黃二十幾歲就當幹部,在村裏整過不少人,後來自己也挨了整。三年前,他不但恢複了黨籍,並且又做了大隊書記。一切都落實了,都如意了,他的女人罵誰呢?
“罵小存哩!”娃子大口吃著飯,嘴裏突然冒出一句,“小存在大街上罵老黃來!”
“他為什麼罵老黃呀?”白大嫂放下飯碗問。
“老胡偷了隊裏的化肥,被小存捉住了!”
娃子含含糊糊答了兩句,把嘴一抹,拿上涼席、枕頭蹬著梯子上房睡覺去了。
老胡在隊上是頂沒威信的人。在那混亂的時代,大批判、割尾巴,數他喊得響亮;現在呢,自從分到幾畝地種,光為澆水,就和鄉親們吵過幾次架了,弄得隊上不得安靜。白大嫂一向討厭他,也害怕他。
“他偷化肥,村裏饒得了他?”白大嫂心裏放不下,刷清鍋碗,上房去問。
“饒不了他,讓他寫檢討哩。”娃子躺在房上,享受著夏夜的涼風,睡意蒙矓地說。
“他寫嗎?”
“他不寫,就收他家的地,小存娘急得直哭……”
“說了半天,讓誰寫檢討呀?”
“讓小存。他嫌老黃不管老胡的事,給他貼了一張大字報,貼大字報犯法……”
“隊長哩,咱們隊長哩?”白大嫂急問。
“走了,東莊的拖拉機把他拉走了……”
再問,娃子不吭聲了,呼呼打起鼾睡。
這時候,各家已經吃過晚飯,天上出了幾顆明亮的星。白大嫂呆呆地坐在房上,好像聽見小存娘嗚嗚的哭聲,心裏很不平靜。這兩年,這個孤獨的女人,開始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沾過隊上的光,常常感念鄉親們的恩情。這許多年,世道雖亂,可到底是新社會,每年年終決算,當隊長宣布了她家超支款數的時候,寬厚的鄉親們總是把手一舉,就免去了;那年月,每人每年一斤豆油,一斤棉花泡兒,大家分個虱子也有自己一條大腿。現在,娃子大了,日子鬆寬了,自己應該關心隊上的事情,應該關心鄉親們的不幸。雖然自己出不了力,總該去看一看,勸一勸,盡一點鄉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