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條黑沉沉的小巷,又是一條黑沉沉的小巷,他身子一軟,好像站在大街上。——醉了,他真的醉了。

大街上靜悄悄的,也很黑,寒冷的空氣裏飄著一股年菜的香味。前麵的夜暗中,火星一閃,叭的一聲爆響,聽見了孩子們清脆的笑聲。他定了定神,身子飄飄地朝那裏走去……

“大林,給你道喜!”

“嗬嗬,大家都喜……”

他並沒有完全醉了,心裏什麼都清楚,隻是身子發飄,眼前有些恍惚。他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是送走最後一班客人出來的。一路上,偶爾遇見向他賀喜的人,他便兩手一拱,嗬嗬一笑,散一把喜糖。

“唉唉,可憐的孩子,到底翻運了!”

“是啊,不做那‘典型’了……”

人們望著他那黑塔似的身影,這樣議論著,不由想起他那一段叫人哭笑不得的生活。他是個孤兒,從小跟叔父長大;爹娘沒有給他留下什麼財產,隻給他留下一個強壯的身體,一身驚人的力氣。可是在那荒亂年月,莊稼人的力氣不值錢了,叔父的喜愛漸漸地變成了冷眼兒。叔父嫌他吃得多,他嫌叔父待他刻薄,一次言語不和,他一伸拳頭打落叔父兩顆門牙。

離開叔父以後,他照樣能吃,也能挨餓,估計自己那份口糧掙到手了,就不再下地幹活,玩鷹、捉鳥、打黃鼬、打獾,整天在沙灘上、樹林中自得其樂。到了人人學哲學那年,縣裏的一位下鄉幹部向他伸出溫暖的手,讓他做了巡夜民兵。白天睡覺,黑夜到處走一走,他覺得有趣,做起來也就十分認真。那幹部高興了,消極因素變成了積極因素,說他是轉化的典型,於是他那破屋子裏漸漸地貼滿了獎狀。自從做了典型,人們看見他也便嗬嗬哈哈,像對待幹部一樣尊重。但是誰家孩子和他玩一玩,大人曉得了,就要狠狠地打。他就這麼活著,樂天知命地活著,做夢一樣活到今天……

他沒有注意人們的議論,身子飄飄地走到一個人家的院裏。廚房裏亮著燈,滿屋蒸氣,院裏也飄著一股年菜的氣息。他望著屋裏的燈光,站了很久,才低低叫了一聲:

“白光……”

“不在。——誰呀?”

“我。”

“哈,大林呀,你不守著新媳婦,找他做什麼?”一個小巧的女人,從蒸氣裏飄出來,笑盈盈地站在他麵前說。

“沒有事,請他喝酒……”

“我告訴他吧,一定去,我也去!”女人響亮地笑起來。

他望著女人的臉,遲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女人看他醉醺醺的,也不讓他屋裏坐,一麵朝外送他,一麵笑著說:

“大林,新媳婦叫什麼名字?”

“叫金香。”

“多大年歲了?”

“二十六了。”

“聽說模樣挺俊,是嗎?”

“你去看看嘛……”

他笑了一下,離了白光家,心裏不免高興起來。其實,她並不俊,也不醜,烏黑的頭發,白胖的臉,和他一樣有力氣,隻是臉上有些雀斑,那怕什麼呢?

他喜歡金香,也喜歡金香那一家人。今天回門的時候,隻從那一桌酒席上,就可以看出自己在金香家裏占什麼地位。至於喝的什麼酒,吃的什麼菜,他忘了,惟有進門的時候,金香妹妹那一聲清脆的叫,他忘不了:

“娘,娘,我姐夫來啦!”

當時,他驚呆了。姐夫,是指他嗎?他紅著臉,偷偷打量金香妹妹。

那麼一個俊俏姑娘,當著那許多人,竟然叫他姐夫!仔細一想,自己做了她姐姐的丈夫,可不就是她的姐夫!啊啊,豬狗不如的白大林,變成那個俊俏姑娘的姐夫了……

可是,白光到哪裏去了?一到臘月,他莫非天天這樣躲著自己?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身子飄飄地朝前走,兩隻醉眼注視著每一個角落。走到大隊磨坊那裏,他站住了,借著路旁的雪光,看見一個瘦小人影慢慢向他移動。

“白光!”

他叫了一聲,那人旋即不見了,分明走到他叔父的院裏。他心裏一沉,慌忙趕到院裏,卻不見那人影。北屋的窗上亮著燈,屋裏的收音機正在嗚嗚啦啦地唱戲。

“嬸嬸。”他叫。

“哎喲,新女婿,快來快來!”嬸嬸在屋裏高聲笑著說。

屋裏也沒有白光,叔父串門出去了。嬸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