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邵思農先生——古城憶舊(1 / 1)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頭上生了一種瘡,多方求醫不愈,眼見我的頭發一片一片地脫落了。一天父親買回一捧山裏紅,砸爛,放一點鹽,塗抹在我的頭上;半月後,頭皮酥癢,一頭新發宛若春天的小草,悄悄地鑽出來了。父親很是高興,他說這個偏方,得自邵思農先生。

邵思農先生是一位中醫,住在我家西邊不遠的地方。那時父親開著一個小鋪子,買東西的人們,時常談起他的醫道,但我從未見過先生的麵。

頭上的瘡剛剛治好,我肚裏又生了一種蟲子,便時徐徐排出,那蟲子乳白色,扁形節狀,人們說是絛蟲,也很棘手的。一天上午,父親拿了一封點心,領我去找思農先生。那是一個大雜院,院子很深,有一重一重的門,兩廂全是古舊的瓦房。他住在院子後麵的正房屋裏,窗前有棵海棠樹,樹上的花兒開得正繁。屋裏光線很暗,臨窗放著一張紅漆桌子,靠牆立著一排藥鬥,一個書架,書架上放著許多書籍。先生五十來歲了,高高的身材,白淨的臉,穿一件灰布大衫,戴一副眼鏡,幹淨得讓人不敢接近。他對那蟲子好像不大重視,讓我麵對窗子,看了看我的眼睛和嘴唇,便開了方子,抓了幾服藥,叮囑了煎藥的方法。父親給他錢,他說不忙給錢,吃了藥再說吧,點心也是不收的。

吃了他的藥,未見蟲子排出,父親領我找到他,他摸著我頭發說:

“今天大便了嗎?”

“大便了。”

“在哪裏?”

“在後街裏。”

“我們去看看吧。”他說。

後街裏有個露天茅廁,有半畝地大,裏麵沒有茅坑便池,極“方便”的。我指示給他那是我的糞便,他兩手扶膝,深深彎下腰去觀看。看了一陣,他指著糞便中的一些白色穢物,對我父親說:“看,這就是蟲子了——白的,像痰一樣的東西。化了,沒有事了。”我望著他那細長的手指,心裏怦怦地跳,很怕他觸到我的糞便——那是一個多麼幹淨的手指啊,雪白,像玉石。

回到我家鋪子裏,他向我父親要錢了。他說了一個數目,父親便愉快地拿錢給他。他不接那錢,像有什麼事情需要聲明似的。他說那幾服藥,值不了這麼多錢的,隻因西街有個依靠推煤生活的鰥夫,得了細病,常年吃他的藥,那鰥夫很窮,拿不起藥錢,他又賠不起,隻有仰賴大家了。父親聽清了,他才接了錢,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布做的小葫蘆香袋,係在我脖子上,那香袋裏裝著一點麝香、冰片,貼身帶了,可以祛邪防暑。

走時向我父親拱拱手說:

“你積德了,你積德了。”

後來,是1954年吧,府前街的一條小巷裏,掛起了“聯合診所”的牌子,思農先生也到那裏應診去了。據說,他在聯合診所裏,不改昔日作風,濟人多矣。

可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也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他擔著兩隻糞桶,天天出入於各家的茅廁,掏了將近十年的糞。有一天,我問一個街道幹部,他是什麼罪名?那幹部好像也說不清楚,或是懶得告訴我,隻說:

“誰讓他那麼愛幹淨呢!”

他死後,沒有人給他平反,他的後人也不提什麼要求。他們說,時過境遷,什麼也不要說了,老人一生清寒自守,不是那種計較榮辱的人,何況身後呢?我想他們是對的,時過境遷,什麼也不要說了——先生賜給我的那一頭黑發,不是也該白的白了,該謝的謝了嗎?

但是,我永遠懷念思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