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常山高士賈大山(1 / 3)

□陳世旭

在我有限的見識中,聽說的第一個常山人是三國趙子龍,認識的第一個常山人是當代賈大山。一個是古人,一個是今人;一個是武人,一個是文人。

1980年3月,《人民文學》編輯部把馮驥才、賈大山、張有德和我邀到北京,安排在一個招待所裏寫小說。據很確切的“小道”消息,我們幾個都“內定”了要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打算在發獎的那個月刊登出我們的新作。這樣,我就有幸認識了幾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賈、張二位都是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得主,馮則已有了《神燈》、《義和拳》等長篇力作。

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四個人同處一室。四個人中,我和張有德幾近啞巴。馮和賈則整天妙語連珠,妙趣橫生。二者各自反映出不同的文化背景,馮是津門都市的機智,賈則充滿滹沱河土生土長的智慧。因而也就有了不同的韻致。(這些傑出的表現馮驥才都用錄音機作了記錄。前年碰到他,他說仍保留著)那是我深受其益並且深為留戀的一個月,卻終於要分手。獲獎名單最後確定的時候,賈和張的作品都落榜了。馮驥才和我都頗黯然。大家都懷了極大的喜悅而來,卻有人終至失望,畢竟是件遺憾的事。尤其是這一個月裏,賈大山寫的小說被留下來采用了,而我卻連一個字也沒寫出來。這使我很羞愧,似乎是人們錯點了鴛鴦譜。世上的事好像真是沒處說理去。

但很快我又有同賈大山見麵的機會。中國作協恢複了文學講習所(現稱魯迅文學院),我同賈大山成了同學。

那一期文講所,以知名度和個人魅力為中心形成了幾個圈子。賈大山是其中一個圈子的中心,許多人都服他,服他的才思敏捷,大智若愚。他言語行動慢條斯理,永遠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但在許多人,首先是我本人看來他幾乎一言既出,即成經典。事實上,他的大多數名言在當時也的確是不脛而走,讓許多人快活,當然也讓一些人不太快活。但你卻沒法恨他。有一次全班開討論會,談各自的創作。他說,他最近研究意識流小說頗有心得,也試寫了一篇,讀給大家聽一聽,以求得指教。小說的內容是描寫一個水利工地上開學大寨動員大會的場麵:草帽句號草帽句號麥稈兒編句號藤編句號白色的草帽句號黃色的草帽句號新的草帽句號半新半舊的草帽句號破了簷兒落了頂兒的草帽句號寫了農業學大寨的字和沒寫農業學大寨的字的草帽句號……大家起先凝神聽著,以為賈大山是在文講所真的有了長進,得了什麼西方秘傳,真想鬧點假洋鬼子的把戲了。漸漸地,大家就有了疑惑,終於哄堂大笑起來。他仍一本正經、有滋有味、不斷“句號、句號”地繼續他的“意識流”,直到有人求他:再鬧下去,腸子要斷了。

因此有人說,我們這群人裏,最聰明的就是賈大山。這話大家都認可。

但賈大山卻絕不是狡猾的人。

有個下午,沒有課,賈大山把我喚到宿舍後麵的核桃園裏,那幾天我心情不好,自《小鎮上的將軍》獲獎之後,再沒有像樣的作品出來,已經發出的幾篇,都很讓別人也讓自己失望,因此一直很沉悶。卻不知怎的從中國作協機關那邊傳出一種說法,說這個講習所我屬最傲慢的那類人。把這說法告訴我的是蔣子龍,他去作協參加一個什麼活動,一位關心我的評論家托他給我帶話。我當時簡直覺得如五雷轟頂(那時候人膽小,受不得驚嚇)。蔣子龍也為我覺得受屈,我是這裏最沉默怯弱的人了。我因此更不敢輕易言笑,連打噴嚏事先都要盡可能考慮一下會不會讓人覺得趾高氣揚。

賈大山那天下午同我談了很多。我們踩著樹葉,踢著塵土在林子裏走過來走過去。一直都是他在說話,說了些什麼我已不能細記得。但我記得那天下午是個多雲天氣,太陽若有若無地照耀在林子裏,就像那溫暖而柔和的陽光撫慰著我。我的喉頭老是湧動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不時地抬眼去看,又不願他發現我的眼睛裏感激的淚光。多少年後,我曾路過那裏,那排小平屋,那片核桃林已經不複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現代樓群。但我知道,那個下午,那片被平屋和傾頹的泥牆圍繞的核桃林,那抹溫暖而柔和的陽光,是永不會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