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三讀三聲(1 / 3)

□林斤瀾

馬年正月初三,大雪暫停,寒流稍緩。收到《長城》改版雙月刊第一期,一看目錄,果然有些新麵貌,例如作家專集的欄目。這一期是賈大山集,有他的新作《鍾聲》、《梆聲》、《槍聲》(短篇小說三題),有鐵凝寫的《山不在高——賈大山印象》,又有雷達的評論《鄉土寫實小說的新境界》;再附賈大山自撰的簡曆、編者編的賈大山作品目錄。

像這樣比較全麵地介紹一位作家,對讀者與作者自己都是好事。如果能堅持下去,又能保持水平,那是一種有意思的積累。當然別的刊物也做過,例如《鍾山》。看來堅持和保持都不容易。雖說不是創舉,《長城》這一舉我還是覺得新鮮。

賈大山20世紀80年代初,引人注目。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看不見了,問過人,人說他不寫了,有說他對文藝對生活都有獨特的思考。究竟怎樣獨特法,人也說不清。

我惦記著呢。這回一見他的“集”,立刻開讀:平易、溫和、簡短,好像全無磕絆地讀完了。覺得有回味,就接著讀鐵凝寫的“印象記”,她寫得樸素又細致,題目也好:《山不在高》。從她的文章裏,又知道了大山的一些事體。

再後邊是雷達的論文,長達10頁,從“山藥蛋”說到“白洋澱”,又從《取經》說到《夢莊記事》,縱橫千裏。可惜是大年初三,究竟還得過年呀。略知大要,不及細品。

80年代初,我已年過半百。我們大家從死胡同裏退出來,忽然走上大馬路,又忽然由大馬路上了原野。是跑著走的吧,是連跑帶跳的吧,原野開闊,隨便翻跟頭也好,打滾也行,拿大頂和耍小棍都不礙。原野四通八達,隨時會有一幫一股子人,不知從哪條道上擁上來,才聽見吆喝就看見拉開架勢……都是蓬勃景象。隻不過四下裏的腳步騰騰,三腳當作兩步走,緊急了點。腳正鞋歪,腳歪鞋正,少不了的閃失,都來不及閃亮。

我怕不趕趟兒,不時搶幾步,總怪年老的不是,不免腿腳遲緩。又作興“代溝”一說,遇著這號溝,仿佛先就腿短。

其實,我是高興的。在別的年代裏,常常隻是“不絕如縷”。在80年代,好歹紡縷成線了,還沒有搓線成繩呢,啊,80年代過去了。

80年代初起時,我撐起勁兒來說過,希望到90年代,還能和“九十小哥們兒”一道趕路,希望還能搶幾步,跟上趟兒。說歸說,誰能知道明天的事呢!

80年代畫了個句號。

90年代第一個春節初三,讀到《鍾聲》、《梆聲》、《槍聲》三聲。

“那聲音顯得很舒服,很莊重……平和著我們浮躁的心。”(《鍾聲》)“全村裏都能聽到一個平和的、木魚似的聲音:梆梆,梆梆,梆……”“尤其在黑夜裏,每當聽到那個聲音,我就會想到:夢莊是貧窮的,也是安寧的,因為街上有個賣豆腐的……”(《梆聲》)

這裏重複著“平和”兩個字。在字裏行間,還有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的散蹲著的“平和”。連“槍聲”裏也有:“槍真響,叭,像放鞭炮!”“槍不響,噗,像放屁……”

好像長久沒有聽見“平和”的聲音了。廣場上繁榮,有各種各樣的音響,這中間也可能有“平和”,但不大能聽得真。這樣“平和”的聲音,隻有在田野鄉村的鍾聲裏梆聲裏,才清晰。若是鄉村的槍聲,就隻有特殊的耳朵,才聽得出來。

確實有過這樣的時候,我喜歡鍾聲、梆聲,舒緩、安寧,木魚似的,我曾經喜歡“平和”。好像這喜歡是長久以前的事了,放在什麼地方不大記得了。90年代第一個春節,忽然又聽見看見,勾起了思念。思念山坳海沿,也思念邊城、白洋澱、呼蘭河、秦時明月漢時關……還有童年的夢,少年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