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回到哥倫比亞大學,我對夢溪說,後天要離開紐約了,今晚我們把行李全收拾好。這樣,明天一天可街好好感覺這座城市。
任何聰明的建議,總會得到共識的。午夜時分,我們把所有的箱、包打開,把所有的東西鋪一地。夢溪的讀書筆記,妨談筆記,我的采訪筆記,還有洋教授們送的一冊冊精裝大厚書,還有秋冬兩季的衣物:來美、加快半年了,一個個城市走,背負的東西越來越多。不過,每去一個新的城市,總有一種走向新生活的新鮮感。
來紐約前,我們在哈佛,最後一周,天天忙到淩晨三五點鍾睡。心想到紐約哥大,就不要這麼緊張。沒想到在這裏,日程緊得沒有一天上街的時間。感覺裏我們隻是到了哥大並沒有到紐約。想到後天可以有一個完全個人的空間,今晚收拾行李,哪怕到淩晨四五點,也是令人歡欣鼓舞的。我們午夜在一地的東西間穿梭,好像編織我們的新生活那麼朝氣且勃勃,熱氣且騰騰。夢溪隻穿內衣褲,一邊忙一邊指揮我。一會兒叫我把炮彈裝進炮筒,一會兒叫我找彈藥箱。我光著腳在戰壕裏亂跑,士兵隻需要執行,不需要腦筋。
樓裏好像戰時的警報響了,嗚嗚地響個沒完。那位穿內衣褲的指揮官聽而不聞,一副人在陣地在的指揮若定狀。我說,好像是警報?指揮官不理。指揮官哪能聽士兵的?可是,嗚嗚聲大作。我說:一定有情況,指揮官這才看了我一眼,又回到戰壕裏大忙。我說不對,我得到門外去看看!我打開房門走進過道,看見一個個屋裏的人都裹著大衣往電梯、樓梯方向走呢。我趕緊返回說不好,一定有火災,我們也得走。
指揮官的回答,還是僅僅一瞥:火災不火災又怎麼樣?他的職責是收拾他的資料:我一無辦法,又衝到門外,看見通往樓梯口處,還有最後幾個正在往那兒走去的住戶。那就是說,人家都走了,這麼大個樓,隻剩我們兩人了。火勢已經很旺,下一-就要爆炸,我們走不出去了。夢溪,樓裏的人都走了,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當然,我的想象總是跑得飛快,大樓爆炸隻是我的想象。不過我到底把夢溪唬住,他同意撤離陣地了我光著腳,就要往外跑,他說他總得穿衣服。而且,一如平日的穿戴,一件不減地穿著。好像電影裏的將軍,明知就要殉國,也要衣冠筆挺。
那麼,我的光腳也有時間套進大皮靴了。還得拿上大衣,紐約冬季的午夜叫人瑟縮。好容易等大將軍威武地走出,電梯裏已經滿是聱察,不讓進了。隻能走樓梯,那麼,一定是火災了。報警器還在大鳴。我們踩著鳴聲急急地一層層地往樓下走。哥大的這幢招待所,實在是大極了。高還一般,大約20層,就是特別寬,半條街似的:樓裏都是各國來的學生,還有訪問學者。平時靜靜的,好像沒住什麼人:這一拉警報,好像一下把人都從一個個口袋裏倒出來了:黑黑的院子裏,密密的人頭:我想起泰坦尼克號上,那些無望的遊客。有些人站得很遠,大概是怕萬一大樓爆炸。我問旁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人說,火災,是吸煙引起的:有人說,火災,是做飯引起的。我告訴夢溪。夢溪說:我怎麼沒看見火苗?我說,這樓這麼大好像泰坦尼克號,早就進水了,遊客還不知道,照樣開舞會。
夢溪無語。指揮官離開了他的陣地進入一個凡俗世界往往比常人更無常識。我光著腳,套著大皮靴,在紐約凍冽的寒夜裏,體驗泰坦尼克號上難民的感覺。
待我們終於可以重返大樓時,我想,我暫時不打算競選紐約市長了。
離開慈溪的名牌街,驅車往上林湖,好像從21世紀的繁華一下開進了遠古的清純,未經開發、鮮有人跡的清純。
遠山近樹,湖泊水塘,一派綠濛濛,水濛濛。好像一個剛出浴的遠古少女,披著濕濕的長發,穿著綠綠的樹葉。
她有的塵世中人,驚贓份滴著水淌著綠的清純。淬開不艘,隻能走,採住裏的一塊塊石往山那邊走。那邊,1100多年前,纖窯,燒瓷,這種瓷叫觀窯青瓷。
腦漢縫代就能燒瓷的這方國土,叫做中國。上林湖周圍,散落著一百多座青瓷古窯。我走到一處越窯遺址,窯壁上的磚還清晰而完整。完整了一千年!每一塊磚,都是一千年的前輩!
我不由望磚興歎!然後才注意到窯旁的山坡,滿坡滿坡豐茂的翠綠下邊,竟是滿坡滿坡的瓷片。這些瓷片,也都是千年前輩。今日之豐茂,是從古瓷片上長出來的?
彎腰捧起幾片,皆是唐朝宋朝。如果出一個搶答題:用唐瓷鋪地是哪裏?不用腦筋急轉彎就可以回答:上林湖。
再看通往越窯的土路,也幾近用瓷片鋪就。《太祖太宗二朝貢奉錄》記載,扣金瓷器,光是錢弘俶一人向北宋進貢,就有14萬件。唐中晚期,此地青瓷已外銷二十幾個國家。向北銷日本、朝鮮,向南從寧波的海路經泉州、廣州,繞馬來西亞、越印度洋、到波斯灣和地中海沿岸各國。
一千來年後,越窯的火又燒起來了。淨水八棱瓶、纏枝紋香薰、印花四係罐、鋪首印花盤口瓶……
靑瓷,似玉似水,玉潔冰清,集文化浙東之璀瑰,聚山水吳越之靈性。唐代秘色瓷,又完整地、林林總總窯款款走出,就聽唐代詩人陸龜蒙在一邊擊辦歎:九秋順越窯開,奪得千峰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