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饑餓和孤獨外,那就是恐懼了。
我出生在一個閉塞落後的鄉村,在那裏一直長到二十一歲才離開。那個地方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有了電,在沒有電之前,隻能用油燈和蠟燭照明。蠟燭是奢侈品,隻有在春節這樣的重大節日才點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煤油要憑票供應,而且價格昂貴,因此油燈也不是隨便可以點燃的。我曾經在吃晚飯時要求點燈,我的祖母生氣地說:“不點燈,難道你能把飯吃到鼻子裏去嗎?”是的,即便不點燈,我們依然把飯準確地塞進嘴巴,而不是塞進鼻孔。
在那些歲月裏,每到夜晚,村子裏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了度過漫漫長夜,老人們便給孩子們講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有變化成人或者具有控製人的意誌的能力。老人們說得煞有介事,我們也就信以為真。這些故事既讓我們感到恐懼,又讓我們感到興奮。越聽越怕,越怕越想聽。許多作家,都從祖父祖母的故事中得到過文學靈感,我自然也不例外。現在回憶起來,那些聽老人講述鬼怪故事的黑暗夜晚,正是我最初的文學課堂。我想,丹麥之所以能產生安徒生那樣偉大的童話作家,就在於那個時代沒有電,而丹麥又是一個夜晚格外漫長的國家。燈火通明的房間裏既不產生美好的童話也不產生令人恐懼的鬼怪故事。最近我曾經回到過故鄉,看到那裏的孩子們和城裏的孩子一樣,也是在燈火通明的房間裏麵對著電視機度過他們的夜晚,我知道,鬼怪故事和童話的夜晚結束了,我小時候體驗過的那種恐懼,現在的孩子再也體驗不到了。他們心中也許同樣會有恐懼,但他們的恐懼與我們的恐懼,肯定是大不一樣的。
在我祖父母講述的故事裏,狐狸經常變成美女與窮漢結婚,大樹可以變成老人在街上漫步,河中的老鱉可以變成壯漢到集市上喝酒吃肉,公雞可以變成英俊的青年與主人家的女兒戀愛。這個公雞變成青年的故事,是我祖母講述的故事中最美麗也最恐懼的。我祖母說一戶人家有一個獨生女兒,生得非常美麗,到了婚嫁的年齡,父母托人為她找婆家,不管是多麼有錢的人家,也不管是多麼優秀的青年,她一概拒絕。母親心中疑惑,暗暗留心。果然,夜深人靜時,聽到從女兒的房間裏傳出男女歡愛的聲音。母親拷問女兒,女兒無奈招供。女兒說每天夜晚,萬籟俱寂之後,就有一個英俊青年來與她幽會。女兒說那青年身穿一件極不尋常的衣服,閃爍著華麗的光彩,比絲綢還要光滑。母親密授女兒計策。等那英俊男子夜裏再來時,女兒就將他那件衣服藏在櫃子裏。天將黎明時,男子起身要走,尋衣不見,苦苦哀求,女兒不予。男子無奈,悵恨而去。是夜大雪飄飄,北風呼嘯。淩晨,打開雞舍,一隻赤裸裸的公雞跳了出來。母親讓女兒打開衣箱,看到滿箱都是雞毛。——現在想起來,這故事其實很是美好,完全可以改編成一部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由的戲劇。但小時候,聽完這個故事,卻對雞窩裏的公雞產生恐懼。在大街上碰到英俊青年,也總是懷疑他是公雞變的。我的祖母還說,有一種能模仿人說話的小動物,模樣很像黃鼠狼,經常在月光皎潔之夜,身穿著小紅襖,在牆頭上一邊奔跑一邊歌唱。這就使我在月夜裏從來不敢抬頭往牆頭上觀看。我祖父說在我們村後小石橋上,有一個“嘿嘿”鬼,你如果夜晚一人過橋,會感到有人在背後拍你的肩膀,並發出“嘿嘿”的冷笑聲。你急忙轉身回頭,他又在你的背後拍你的肩膀並發出“嘿嘿”的冷笑聲。這個鬼的具體形狀誰也沒有見過,卻是讓我感到最為可怕的一個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在一家棉花加工廠裏做工,下了夜班回家,必須要從這座小石橋上通過。如果有月亮還好,如果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每次都是在接近橋頭時就放聲歌唱,然後飛奔過橋。回到家後總是氣喘籲籲,冷汗浸透衣服。那小石橋距離我家有二裏多路。我母親說你還沒進村我就聽到你的聲音了。那時候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又啞又破,我的歌唱,跟鬼哭狼嚎沒有什麼區別。我母親說:你深更半夜回家,為什麼要號叫呢?我說我怕。母親問我怕什麼,我說怕那個“嘿嘿”。母親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盡管我承認母親講得有道理,但每次路過那小石橋,還是不由自主地要奔跑、要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