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剛從光華路的路口拐上東三環,洪鈞就知道糟了。東三環上自南向北的車道已經被堵成了停車場,半個小時之內無論如何是趕不到機場了。
司機小丁剛剛抓住車流中的一個空當,把車並到了裏麵的車道,就扭過頭對洪鈞說:“老板,看樣子夠嗆啊,沒準兒這次得讓您的老板等咱們了。”
洪鈞坐在後座上沒說話,如何盡快趕到機場是小丁的事,他正有些懊惱地想著自己的事:剛才真不該去吃琳達的“快餐”。
洪鈞做銷售已經做了十多年,在現在的這家ICE公司做銷售總監也已經將近三年,他很喜歡這家美國的軟件公司,他感覺ICE讓他有一種成就感,最近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經曆著極大的滿足。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要被盼來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的軟件合同,就要瓜熟蒂落了!ICE公司在中國還從來沒有簽過這麼大的合同,在洪鈞印象裏這麼大的合同在整個亞太區也是鳳毛麟角。但是,洪鈞心裏清楚,他現在所體會到的這種成就感的巨大滿足,並非隻是因為合智集團這個合同。洪鈞做了這麼多年的銷售,經曆了太多的輸贏,早已經在感覺上“疲”了、“淡”了,單單贏得一個合同並不會讓他多麼興奮。而真正讓洪鈞有些按捺不住的是:他終於要被“扶正”了。
洪鈞代理ICE中國區的首席代表已經將近一年,從最初的興奮到想盡快做出成績的急切,到最近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焦慮了。每次都聽說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隻是風聲而已,一吹而過。但這次不同,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洪鈞的老板,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首先是ICE和合智集團的正式簽約儀式,然後就是皮特和洪鈞一起出席一個新聞發布會,向媒體和業界宣布正式任命洪鈞為ICE中國代表處的首席代表。
洪鈞這些天一直在想合智的項目,總覺得在他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太順了吧,會不會是……”以往每到項目的這種最後關頭,洪鈞常會聽到腦子裏的那個聲音,隻是這次的聲音格外強烈,而且更急迫。洪鈞已經把合智這個項目從頭到尾捋了很多遍,他想不出有什麼破綻,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遺漏掉的細節。他隻好安慰自己,人就是這樣,一直盼著願望實現,可是當願望真要實現的時候,又會想:“真有這麼好的事情嗎?”然後強迫自己找出可能導致願望終會落空的理由。
就在剛才,快到中午的時候,洪鈞又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聽到了那個聲音,他隻好再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難道合智的項目真是萬無一失了嗎?忽然,他隔著落地玻璃上百葉窗簾間的縫隙,看見琳達熟悉的身影在外麵大辦公區的走廊上像雲彩一樣一掠而過,接著,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洪鈞剛說了個“請”字,“進”字還沒有出口,琳達已經推開門進來了,隨手在身後把門掩上。琳達笑著,湊到洪鈞的大班台前,擺弄著大班台上放著的名片架,問洪鈞:“一個人幹嘛呢?都快吃飯了。”
洪鈞隨口說:“沒什麼,想點事情。”
琳達的眼角和嘴角都翹翹的,說:“那還不如想我呢。想好中午怎麼安排了嗎?”
洪鈞心不在焉地回答:“能有什麼安排?等一下就該去接Peter了。”的確,洪鈞今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去機場接皮特。
琳達笑了,說:“那還早著呢。哪兒能一直這麼等著呀?要不,咱們現在去你家吧。”
洪鈞一愣,看著琳達,她的別出心裁總能讓洪鈞獲得新奇的體驗。琳達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神情,柔柔地說:“想你了嘛。我想犒勞你一下,你想不想要?”
洪鈞腦子裏又響起了那個奇怪的聲音,怎麼也揮之不去。洪鈞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需要徹底地放鬆。洪鈞坐在自己的高背皮椅上,隨著皮椅微微地左右擺動著,右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大班台上黑色的IBM筆記本電腦的鼠標,他看著琳達的臉,琳達眼裏的神情讓他立刻忘掉了那個聲音,他點了點頭。
洪鈞等琳達走出了辦公室,一邊站起身來收拾東西,一邊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司機小丁的手機號碼,聽到接通了就對小丁說:“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東西,你在樓下等我。”
洪鈞住在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這是幾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檔公寓。洪鈞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買了這套四房兩廳兩衛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東”,而且他這個房東同時又是惟一的房客,結果一個人在裏麵住著感覺很是別扭。他有時候分析,認為自己以閃電般的速度和琳達好上就是這套大房子惹的禍。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想得糊塗了,究竟是自己把琳達勾上了手,還是自己被琳達釣上了鉤。
洪鈞從床邊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麵的景色。八月的北京,簡直就是一個火爐,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們逗著玩兒。每次好不容易終於盼來了黑雲壓城,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可是老天爺好像和所有洗車鋪的老板是親戚一樣,每次都隻撒下那麼一陣雨點兒,除了把車身打上一層泥點,什麼效果也沒有。有的時候更幹脆,風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剛送來的雲彩又給刮得無影無蹤了,連那層泥點都沒留下。
夏天盼雨,就像洪鈞以往盼著客戶和他簽合同一樣。這客戶也像是雨,一直盼著它來,也好幾次都好像是真要來了,卻又沒了消息。還好,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真的來了,絕不會再被什麼風給刮跑了。洪鈞腦子裏又閃過那個念頭,不會最後關頭再出什麼變故吧?他立刻煩躁起來,琳達作為迷幻劑的效用現在已經越來越差了,隻能讓他片刻逃離那種不安和焦慮。
洪鈞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琳達已經從床上下來,走到沙發上去拿她的內衣,洪鈞就問:“急什麼?”
琳達抱著衣服回到床邊,一邊穿著一邊說:“您是老大,天高皇帝遠,誰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領,得回去上班呀,下午還有個例會呢,不然你請來的那個Susan又要找我麻煩。”
洪鈞已經有些厭煩了琳達對蘇珊的抱怨,懶懶地說:“Susan是市場部經理,做市場的就你們兩個人還鬧別扭,你們女人就是同性相斥。”琳達噘了嘴不作聲。
洪鈞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
琳達立刻眼睛一亮,穿衣服的動作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反問道:“我把Susan替掉?怎麼不想啊?Susan什麼本事都沒有,真不知道你當初怎麼麵試她的。”
洪鈞聽了哭笑不得,他也顧不上會不會讓琳達覺得尷尬,就說:“我不是指這個,我覺得,咱倆現在這樣,你還留在ICE不太好。”
琳達像是被一棒子打懵了,愣在那裏,臉也一下子紅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委屈地說:“憑什麼呀?你沒結婚我沒嫁人,為什麼我不能留在ICE?剛開始的時候你還不許我用公司的電郵給你發私信呢,可現在你自己在電郵裏什麼都敢寫。”
洪鈞隻好連哄帶解釋:“那不一樣啊,當初我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如今反正大家已經都知道了,再想保密也就沒什麼意義。但是正因為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才覺得你最好換家公司。”
琳達反駁說:“這是什麼道理呀?難道一個公司裏就不能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嗎?人家還有開夫妻店的呢。”
洪鈞一下子被她逗樂了,笑著說:“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外企最怕的就是有人開夫妻店。像Peter他們這些老外最不希望在我這兒發生辦公室戀情,等我當上正式的首席代表以後,他們肯定對這些更敏感。”琳達氣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洪鈞便接著說:“咱們就拿Susan來說吧,她是你老板,我又是她老板,她夾在你和我中間,肯定覺得難受,這樣在一起共事大家都會覺得別扭。”然後,他口氣一轉,說:“不過這事不急,我隻是說咱們應該從現在開始留意,如果有好的公司你就不用非留在ICE不可,我也會想辦法幫你找合適的機會。”
琳達聽洪鈞這麼說,臉色才平和下來,白了洪鈞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洪鈞好像又進入了一種狀態,他確信自己肯定忘記了什麼,但就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究竟忘記的是什麼,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則簡直會發瘋。他離開落地窗,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麼好像有什麼事?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琳達轉過身,衝洪鈞笑著說:“別想了,就想著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
洪鈞豁然開朗,他想起來了,雙手使勁拍了一下說:“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這個想不起來了。”洪鈞開始忙不迭地穿衣服。
琳達也在往身上套著裙子,嘴裏問:“Peter是要來了,這麼大的事你會忘?”
“當然不是忘了這個,是我得回公司取些東西。我原想從家直接去機場接他的,這才想起來,我要給他看的文件都放在公司了。現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機場,搞不好就要來不及了。”
琳達一聽就笑了:“真逗,那急什麼,接他進了公司再看唄,今天來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樣?”
洪鈞已經鬆弛了一些,一邊打著領帶一邊解釋:“你不懂了吧?這個Peter有個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從機場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給他做簡報,而且不能憑空談,必須拿著文件什麼的指指點點才像個樣子,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書麵文件對付他。”
琳達已經穿戴好,過來摟著洪鈞的腰說:“我算知道你是憑什麼爬得這麼快了。你說,你是寧肯接老板的時候遲到好呢,還是寧肯忘帶文件好呢?”
洪鈞把琳達推開,一邊拿起手機給小丁撥電話,一邊不耐煩地說:“當然是寧可遲到。遲到了還可以賴到堵車上麵,自己忘帶文件可沒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