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其實亦泠隻是沒想過這輩子還能見到謝衡之。
赤丘的北風還沒能將亦泠的回憶清除殆盡,幾百個相隔千裏的日夜也不足以讓亦泠坦然地將謝衡之隻當作一個舊雨重逢的故人。
所以當謝衡之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亦泠麵前時,她無法視而不見,又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隻能無措地逃避。
可是現在謝衡之連她半遮半掩的麵紗都揭開了,一句“裝不熟”,讓亦泠躲無可躲。
她站在門後,心裏百轉千回,最後什麼都沒說,轉身去掌燈。
赤丘尋常人家用的都是白蠟,亦泠動作很慢,手指也沒那麼靈活。
第二盞燈亮起的時候,亦泠才意識到謝衡之還站在門口。
於是她側了半張臉,說道:“進來坐吧。”
腳步聲一點點靠近,亦泠又扭回頭,點著眼前的燭芯。
謝衡之在桌前坐了下來,環顧著她的住處。
在微弱的燭光裏,他看見幾乎談不上裝潢的屋子隻有幾樣簡單的家什,但收拾得很幹淨,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熏香。
也不知道她把香爐擺在了哪裏,謝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打量著,忽然看見桌上的木筐裏有一雙還未做完的男靴。
謝衡之的眉心緊了緊。
片刻後,他想到了亦昀,才無聲地鬆了口氣。
最後,他的目光落到了亦泠的背影上。
她足足點了三盞燈,垂下手時,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頓了片刻,才走向廚房,端來了一壺清水。
她給謝衡之倒了一杯,才坐下。
“這會兒L沒有熱茶,你喝點清水吧。”
謝衡之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兩人沉默地相對而坐,耳邊隻有赤丘呼號的夜風。
亦泠不知道謝衡之的來意,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於是她就這麼等著,等到寂靜完全地籠罩了下來,快要喘不上氣時,謝衡之終於開了口。
“我初入朝那一年,聖上便已經在懷疑辛家有不臣之心。”
不等亦泠回過神,謝衡之又說道:“你與辛少彥定親之前,聖上就掌握了辛家逆反的證據,隻是在等一個一舉殲滅的時機。”
桌上的燭芯在亦泠眼前晃動著,她徐徐抬起眼,看向謝衡之。
他現在不是在和“商亦泠”說話,是在和真正的她說話。
不甚明亮的燈燭照不清謝衡之的神色,唯獨聲音平靜而清晰。
“崔宗珩當年科考大案是真的,不過他也隻是他座師手裏的一枚棋子,在事發前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還以為座師對他恩重如山。”
“而薛盛安,”謝衡之看著亦泠,一字一句說道,“當時東南倭寇成患,屢屢來犯,新任的節度使禦敵不力,戰況吃緊急需朝廷援兵。他極善水性,又熟讀兵書,是輔助東南節度使的不二人選。當時軍情緊
急,發兵刻不容緩,東南的戰事等不到他喝完新婚之夜的合巹酒。”
“……”
其實這些亦泠心裏早已有了感覺。
那時候謝衡之根本就不認識她,又怎會是上京謠傳那般刻意毀了她的樁樁婚事。
隻是由謝衡之親口說出來,她還是鼻尖一酸。
是她時乖運舛罷了,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說完這些,謝衡之又忽然沉默了。
亦泠也沒有接話。
冥冥燭光裏,亦泠看不清謝衡之的眼神,隻能感覺到他壓抑又沉重的氣息。
他們都知道,現在隻剩下一件事還未解釋。
可是又無從解釋。
沒有混淆視聽的謠言,也沒有陰差陽錯的巧合。
他就是親手拉開了弓,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膛,讓她死在了慶陽的風沙中。
這一次,謝衡之的沉默格外久。
久到桌上的燈燭幾乎快燃盡,他才再次開了口,嗓音卻帶著一絲喑啞。
“還有慶陽之事。”
其實亦泠很不想回憶那一天。
被親人拋棄的痛楚,被反賊囚禁的恐懼;聽見援軍兵臨城下時的希望,和得知自己成了威脅援軍的籌碼時,不得不做出的赴死決心。
以及真正烙印在她心底的,被援軍視如草芥殺死在敵方手裏的絕望。
可是謝衡之已經開了口,她盡管眉心不住地顫抖著,還是準備聽下去。
他的嗓子裏仿佛含著慶陽的風沙,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
“慶陽之下的潼嶺就是大梁的要害之地,倘若不在慶陽剿滅叛軍,讓他們攻破潼嶺,後果不堪設想。”
“彭三趟的叛軍雖是烏合之眾,但他一路收編,抵達慶陽時兵力已經數以萬計。”
“而朝廷調兵不及,我當時身在蕪門關,連夜借了三千將士前往慶陽。”
三千將士?
聽見這四個字,亦泠倏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