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個不同的忌日現場(2 / 3)

這是一處完全倒塌的山體。據說當時在這裏施工的有十二個民工,他們都是礦區附近的村民。大震發生時,正在為礦上築路建橋忙碌著的他們,便毫無例外地全被埋在石頭裏麵。

大型機械設備沒有顧及這個偏僻的山區,一直都在最關鍵和更大傷亡的地方進行緊張的搶救與清理。

四十多天後,村民們在向上級申請後獲得了幾台大型機械設備幫助挖掘清理的機會。於是就在七七這個忌日,全村人都來到了這片坍塌的山體前麵,準備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廢墟和挖掘遇難者的工作。

現場很沉悶。隻有機械的轟鳴聲。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十二口木製棺材——它們準備迎接十二名被埋者,並將其骸骨運回村裏……

不能讓他們就這樣埋在荒山野地裏。得把他們弄回去,好好安頓。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對我說。

已經這麼長時間了,遇難者遺體會是什麼樣呢?我有些擔心,小聲說道。

防疫隊員馬上到了,估計還能處理。要不村民不幹,他們不放心自己的親人就這樣埋在石頭裏麵沒人處理。幹部模樣的人有些無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來了!解放軍防疫隊來了。正說著,我們看到一輛卡車駛過來,隨即從車上跳下四位穿著防護服的防化部隊戰士,他們是來幫助處理遇難者遺體的。

挖掘在緊張地進行。第一具遇難者遺體很快被挖了出來,許多村民往前擁,但又很快退了回來……頭都沒了。有人悄聲這樣說。聽了這話,許多人膽怯地縮到一邊。

隻有防化兵勇敢地走上前去對遇難者遺體噴灑藥水。隨後他們借助挖掘機的翻鬥,輕輕將遺骸裝進屍袋。因為斷頭缺臂,裝的過程很費勁。待裝入屍袋後,遇難者的遺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邊。有幹部模樣的人在喊:你們過來認一認!於是那些遇難者家屬便一個個上前辨認。

是他。是娃兒他爸。一位婦女哭開了。她很快被幾名村民拉到一邊。那具遇難者遺體也被幾位青壯年移入棺材內,井且有人在棺材上麵寫上死者的名字……

整個過程基本都是這樣的程序。我發現,挖掘過程和在辨認死者時,多數遇難者家屬已經不是那麼悲痛欲絕,也許他們在過去的幾十天裏流了太多的眼淚,也許他們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

埋在石頭底下能有活路嗎?不可能的。一位老漢抽著悶煙,蹲在一旁嘀咕著。我問他有沒有自己的親人在裏麵,他說:兩個娃兒都在裏麵,一個28歲,一個剛20歲……

說這話時,老漢的眼眶裏一下湧出淚水。我不敢讓娃的娘過來,她看了非死過去不可。老天作孽啊!

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語言能去安撫這位失去兩個兒子的老人,更無法想象還在家裏等待兒子歸途的老婦人如何麵對這樣的結果。

快過來,你娃出來了!有入朝老漢喊道。

老漢頓時快走過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衝到了兩具遺骸前,最後還是被人拖了下來。娃兒啊,你們都走了,讓我怎麼向你們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漢像瘋了似的衝向一處山崖……

幾位青壯年飛步將老漢拉住,哪知老漢拚命地掙紮,幾度掙脫小夥子們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衝向山崖,最後因為敵不過眾人的力量,才停止了莽撞。而這一幕深深刺痛了在場人的心,也讓原本沉悶的挖掘現場,變得有些混亂起來。一些遇難者家屬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不顧一切地衝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來。雖然這樣做起不了什麼作用,但似乎他們早已等不及地想見到自己已經被埋了幾十天的親人……被裝入棺材的遇難者也不能平靜,他們的親人不停地拍打著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開裝屍袋去與逝者親近,防化戰士們不得不采取強行措施隔離他們,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麵不肯離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著落淚。

顯然,地震發生的那一瞬間,十二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施工。因此他們被埋的地方在十幾平方米內,使得挖掘並沒有拖延太長時間。可是由於山體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幾具遇難者遺體根本認不出誰是誰了。幹部們隻好讓遇難者的家屬認個大概,然後再裝入棺材。多數遇難者遺體已經高度腐爛,屍袋內不時淌出混濁的血水,使現場的氣味十分刺鼻。防化兵們一再要求幾位幹部轉移遇難者的遺體。

那大家就準備起吧!一位幹部模樣的莊稼人,招呼著在揚的幾十位壯漢子。隨即隻見四人一組的抬棺隊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準備著起棺。

一、二、三——

起嘍——!

頓時,現場的幾位道士吹起尖聲的嗩呐。有人則點響了鞭炮,咚——哐!

回家嘍——!

眾人齊聲高喊:回家嘍——

浩浩蕩蕩的抬棺隊伍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向大山深處延伸,很快又有許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個隊伍不斷壯大…..

我站在那堆曾經掩埋十二名民工的亂石上,目送著這支特殊隊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遇難者們終於回家了,他們與自己的親人在大震後的第四十九天時終於團聚,這到底是悲還是喜?

大震帶給活著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隻有悲。因為從此在我們的生命裏少了許多歡樂與親情,多了無數悲痛與思念……

5.12汶川大地震,使多少活著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這時我的手機短信裏顯出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發布的最近權威新聞: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大地震已造成六萬九千一百九十五人遇難,三十七萬四千一百七十七人受傷,—萬八千四百零三人失蹤。已經幾十天了,那些失蹤者事實上大多數已經可以歸入死亡名單之中。於是我們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共有八萬多條生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八萬多啊!瞬間的天崩地裂,就這樣無情地奪走了這麼多條活生生的生命!

如果將這八萬多條生命排列成一個整齊的隊伍,它是何等的威壯!然而,現在他們全都倒下了——蹴倒在了我們的眼前,倒在了我們的身邊,帶著痛苦的表情與眷戀,甚至多數還帶著斷肢與殘軀……

痛,是我每一次從災區回來的最深感受。於是無論在災區或回到日常生活中,當我看每一個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時,比以前多了一分親善的微笑和敬意。因為我的心裏想著一件事:活著多好!讓我們對每一個生命致敬!對生命的每一天致敬!

百天忌日

這一天是9月18日,北京仍然沉浸在兩個奧運會的歡欣與狂熱之中。但我卻在17日晚就已經睡不著覺了,因為第二天我要再次去汶川地震災區,因為這一天是八萬餘名遇難者的百天忌日……我像期待某一個重大日子似的早早為這一天成行而準備著,但即使這樣,仍然在臨行時感到倉促,甚至身邊的一些親朋好友奇怪地屢屢向我發問:你怎麼又要去災區了?

我能說什麼呢?麵對諸多發問,開始我解釋困為是地震遇難者的百天忌日,後來被人問多了,便啥都不想回答了。

我內心對那些死難者的悲情,在現實裏變得有些令人怪異嗎?是我的怪異,還是他們的怪異,我有些不明白了。

但我仍然要走。也許是上帝的有意安排,19日這一天從北京飛往成都的飛機連連被推遲,9點多的航班10來點才起飛。中午到達成都後才知道這裏下著不小的雨,正是應了一句老話:人到悲時,老天也要下雨。

我知道老天是在哭……

成都消防總隊的小李早早地等在那裏。我一下飛機,他就駕車拉我往北川方向駛去。我們走得非常快,一路上小李還在念叨我們前些日子共同創作的一部作品,小李說著說著,哭了起來:那天我不該隻顧去執行命令,其實當時我要是留下來救她們,她們就有可能還活著……小李說的是5月13日那天,他奉命到德陽一帶給部隊傳達總隊的緊急命令,在途中路過一個重災區的小鎮時,當時有當地的老百姓看他開著消防車,便拚命攔住他,指著一片廢墟對他說:有一對姐妹被埋在裏麵,還活著,希望他這個解放軍(當地老百姓將消防官兵統稱為解放軍)幫助搶救。可小李身負總隊領導的重托,不能停下來。他好不容易掙脫百姓的追趕和謾罵,冒著強烈餘震飛車幾百裏完成了送達領導批示的緊急任務。後來在返回的途中,他特意回到那個被攔車的小鎮。他看到那對被廢墟掩埋的姐妹已經被老百姓挖了出來,但卻永遠閉上了眼睛躺在了冰冷的雨水裏……小李哭得傷心,哭自己沒有幹好一件為人民服務的事。我第二次赴災區采訪時,他就給我講起這事。此次已經是聽他第二次講了——其實他向我講過無數次,每一次聽了都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