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沒有一個不了解“忍”,因為他們愛他們的土地,愛他們的生活,而他們知道,如果要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下去就非接納別人容忍別人不可。
中國人重視名分,全世界,你大概再也找不到一個民族像中國人一樣把名分看得比事實更重要的了,中國人即使為此吃了大虧也在所不惜。
傳統的中國戰士連怒發衝冠、勇往殺敵的時候也不忘記問清楚對方的名字(對了,你不要以為問名都是殺頭的前奏,事實上有時也蠻羅曼蒂克的,中國人訂婚之前就有個“問”名之禮),章回小說中標準的說法是:
“來將通名,寶刀不斬無名小卒!”
奇怪,那些來將竟都老老實實地把名字說了出來。
傳統的中國人又非常謙虛,他們叫自己的文章為“拙作”,他們建議你把他的畫拿去補壁(遮牆壁的洞),把他的書拿去覆瓿(封壇子口),他說自己的小孩是“犬子”,自己的太太是“拙荊”(笨手笨腳的鄉下人),他的房子是“寒舍”,他自己是“鄙人”(邊遠地區不識禮的人);連中國的皇帝都要稱自己做“寡人”(沒有道德的人)或“孤”(沒人理會的人)。如果你聽一個中國人說:“我一無所長,希望跟閣下多學習。”千萬不要以為他是一個沒有自信心的家夥。他其實是要你知道他的談吐多麼有教養。如果你聽見他和他太太合力保證他家的菜準備得又少又難吃,你盡可以大膽地赴宴,他們弄的東西絕不比國宴差。
當然,中國人並不是不自豪的民族,正確的做法是“謙虛”由他負責,讚美的“反駁”由你負責。如果他說:“我這隻小犬,又笨又懶。”你應該說:“貴公子真了不起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他更聰明的七歲小孩了——我家犬子差他遠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那麼,如果我們穿著Levis的衣服,開著福特的車子,住著鋼筋水泥的房子,梳著五千年祖先從來沒有梳過的發型——那麼,所謂的中國到哪裏去找呢?
中國還是在的。在香港,你會看到家家廚房在雪亮的不鏽鋼瓦斯爐或電爐上放著個黃褐色的砂鍋——他們在努力保留一部分的中國;在新加坡,在最熱鬧的地點開著中藥鋪,那些華人,在他最病最弱的時候,他情感上需要的是中國草藥;在馬來西亞,成千的僑社團體吵著要辦一所中文大學。而在新加坡,已經有了一所教中文的南洋大學——當初捐錢的陳六使先生竟是個不識字的華僑。
傳統的中國人是不允許你有私生活的,他理直氣壯地問一個小姐的年齡,他甚至追根究底地盤問你為什麼要跟長得挺不錯的瑪麗分手。傳統的中國社會至少有個好處,不需要心理醫生——反正誰都可以聽誰的隱私。對中國人而言,一個人如果有“不可告人之事”,他一定不是好人。
不過,當然,剛才隻是嚇唬你的,那種中國人現在快要找不到了。在台北,中國人漸漸也試著去了解外國人,並且尊重外國人的生活習慣了。
作者簡介
張曉風(1941—),著名散文作家。筆名曉風、桑科、可叵,生於浙江金華。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著有小說《白手帕》、《紅手帕》等,以及散文《那部車子》、《步下紅毯之後》、《地毯的那端》等。
心香一瓣
中國人聰明在何處?作家張曉風以清新、流暢、幽默的文筆,把中國人的性格特征巧妙地串聯起來,留給我們一個關於中國人的宏觀印象。
如今的中國人,既繼承了父輩的勤勞、節儉、安土重遷、寬容忍讓、謙遜質樸等性格優點,又張開雙臂擁抱世界現代文明,不再是以前的閉關鎖國、夜郎自大或者“東亞病夫”的形象了。
世界在變化,中國也在變化,中國人更是用舉世矚目的成就向世界展示著自己全新的精神麵貌。所以,世界也應該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