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青山無古今(1 / 1)

曾敏之

想來,朋友之倫,不應落到“隻有青山”,而再也不見青山似的人了吧!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是杜甫題贈衛八處士的一篇著名的詩,描述他與衛八處士別來有似天上的參商二星難於相聚,可是卻有緣重上衛八處士的家園,於是舉觴敘舊。但這終是匆匆相聚,於是又不禁“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古代交通艱險,關山遙隔,不能不起這樣的浩歎。

古今之異,而今有如天壤之別。不論是鄉親、朋友、同事、同學……雖然各居東西,隻要有相聚會晤的需要,現代的海陸空交通,以致電視網絡,都能讓人不再有聚少離多之憾。這種新的人生體驗,還有誰會不珍惜呢?

可是,世事卻常出意外。最近從電視上看到附有解說的鏡頭,說是在一些同學會上,有人發出了“相聚不如懷念”的慨歎聲。

這是什麼意思呢?原來同學會中因各人的身份、窮通、級別、名銜……等等,出現了區別、歧視、冷遇的現象。哪怕是數十年前的老同學,如果自己事業無成,有潦倒的形象,就在“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的氛圍中,感受到了世態的炎涼。

當然,也有心存忠厚、不忘舊誼、篤守道義的人,從另一個角度提出“相聚不如懷念”。因為相聚畢竟無多,他們更看重對有限的生命曆程的情誼的懷念。所有這些,都令人不勝今昔之感。

誰也難以否認,自古以來,所謂同窗、同學,也是朋友,在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朋友屬於一倫,這是每個人在社會環境中所難以避免的。按照倫常推理來說,人對家庭、對親屬或不免存有私心,但與朋友交往卻可以超越利害關係,因此友道一倫為古今所崇念。此中包括著互信、互助、互勉,也有互相的求同存異與寬容。而重利害的結合,就呈現為另一種醜惡的情景了:利盡交疏,甚至因妒忌而陷害朋友,攫取私利;或一朝得誌,就如魯迅所形容的,“一闊臉就變”。而正是那些炫耀勢利的同學聚會中出現的醜態,令老同學、老朋友嚐到了清代詩人黃仲則所歎息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的滋味。

在錢欲狂潮席卷之下,錢、權結合已損害了傳統倫理道德,也拋棄了人文情操。古越歌謠寫道——

君乘車,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

他日相逢為君下。

這真是遙遙千載以上的古風了,今日緬懷這古風,也恐怕要被譏諷為“老土”或“食古不化”了吧。

可是仍有“相聚不如懷念”的道義和感情在。詩人陳凡在題贈天津作家方紀的詩中有這樣的警句:“可歎交親每為榮悴改”,於是詩人讚美青山永遠不變,永以翠色迎人。青山是不以榮枯看待人的,他以此形容與方紀的友情。唐代詩人李白放吟“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也含有青山不變的道理在。而南宋的詞人辛棄疾更以《賀新郎》描寫了他與青山的關係:“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比辛棄疾看青山更深一層的是另一位宋代詩人戴複古,他諷吟道——

摩挲老眼從頭看,

隻有青山無古今。

想來,朋友之倫,不應落到“隻有青山”,而再也不見青山似的人了吧!

作者簡介

曾敏之(1917—),廣西羅城人。抗戰期間參加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曆任《大公報》記者、采訪主任,暨南大學教授,1978年後任香港《文彙報》副總編輯。香港作家聯合會會長。193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雜文集《曾敏之雜文集》,散文集《望雲海》、《文苑春秋》,專著《詩的藝術》、《古典文學欣賞舉隅》等。雜文集《觀海錄》獲1989年全國優秀散文雜文獎。

心香一瓣

真摯的友誼,應當能夠經得起時空的考驗,應當如青山一樣亙古長青。然而,世間這樣偉大的友誼並不多。多少友誼之花經曆歲月風塵的洗禮後漸漸枯萎,或者異變為一株長滿仇恨之刺的毒草……

我們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歸結為這一切的根源,但實際上這終究是利益因素在作祟。深情古誼、忘年之交,隻能根植於真誠的沃土,隻能用心靈的雨露去滋潤。隻要雙方都保持一顆青山似的心,時時嗬護、珍重彼此間的感情,何愁你我間的友誼不能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