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審安怡的是一個三十來歲、個頭挺矮的女警察,不知是真有近視,還是因為右腦門上有道疤,得轉移掉人們的注意力,她臉上架了副挺秀氣的眼鏡。倘若她幹的是教師,或者是圖書館職員,這疤大約真可以忽略不計。她卻幹上了一份能夠怒吼、容易撒氣的職業,每每激動起來,這疤便漲紅得似她腦袋上突然落下一片楓樹葉子……
“喬迪對你說了些什麼反華的話?”
“我們根本不談政治。”
“你包庇外國人,這麼多中國人不愛,卻要去愛一個外國人……”
“我不是非要去愛外國人,而是兩個人交往下來,感覺性格、興趣都比較相投,就自然而然相愛了。”
“說得倒輕巧,你憑什麼和外國人交往?”
“我憑什麼不能和外國人交往?”
“中國的法律裏,有哪條允許了一個中國人去和外國人談朋友?”
“中國的法律裏,有哪條寫明了不允許中國人和外國人談朋友?”
“我告訴你,除了外交人員和翻譯,誰和外國人交往,誰就違法!”
“那你找出這條來看看。即便真有這條,毛主席教導說,具體問題得具體分析,也得看看對方是一個怎樣的外國人。阿爾巴尼亞不是我們的兄弟國家嗎?我又沒有和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來往……”
“好,好,你嘴硬!那我問你,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跟外國人鑽樹林子,你也不嫌害臊?”
“我沒有鑽過樹林子。”
“那你有沒有和外國人摟摟抱抱?”
“那你和你愛人談戀愛時,一個走馬路這邊,一個走馬路那邊?”
女警察顯然不以為存在什麼誤會,麵目猙獰的是安怡本人。
監獄從人類曆史上設計出來,肯定有心理學大師的參與。你不是還有幾分精氣神兒嗎,那就在號子裏撂你一段,在苦不堪言的孤獨與對未來不可測的惶恐之中,蒸發掉你的精氣神兒,宛如烤饅頭片,一層層地烤去你的辯說和僥幸心理,叫你的靈魂灼痛起來,痙攣起來,如果不趕快從這燒紅了的鐵片上跑下來,你的靈魂就要麵對被烤成碳黑物質的危險……
這一撂便撂了十天,安怡沒有一刻不在想,這件事出去了該怎樣向領導和同事作出解釋?自己手頭被耽誤了的工作,又該如何交代?是嘔心瀝血地堅持自己是個好人,讓公安局終有一天聳然動容;還是隻要公安局漫不經心地打個噴嚏,自己便得一輩子脫不了感冒……
安怡一遍遍要求提審自己,這要求在一天半夜滿足了她。
經過院子時,秋夜的寒氣將她凍得哆哆嗦嗦,她進炮局時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衣。在頤和園原說要送她回家,後來又將她逮進來的一個男人,給她端來一杯熱水,她趕緊將手捂在杯子上。
這人說了:“我們已經和你單位聯係了,工作挺緊張的,想你趕快回去。我也去了你家裏,拿到了你的日記,你爸、你媽也挺惦記你。年輕人嘛,有什麼呢,無非就是和外國人交個朋友,說清楚不就行了。你好好說吧……”
安怡深入、細致地說了:
怎樣認識的喬迪,在一起說過些什麼話,扯到哪些關於中國的話題,還認識哪些留學生,和他們之中誰跳過舞,他們還接觸了哪些中國姑娘……她腦子好使,人名、時間和地點還說得特清楚。如同一個從不需進百貨公司的富人,一旦花起錢來有一種快感;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一旦卷進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大抵也會有一種傾吐的快感。
安怡不知道她講出這些,將給又開始劍拔弩張起來的中國社會,增添多少火藥味;她隻知道,倘若一個魔鬼不鬆開扼住她命運口咽喉的手,哪怕要她在玻璃渣子上摟著魔鬼跳舞,她也會跳個興意酣然,氣貫長虹……
仿佛是她開始轉變了態度,那男人也對她推心置腹起來。他告訴她:
“喬迪這家夥一貫敵視中國,他在東北還有兩個女朋友。如果不是我們及時拉你一把,你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混,想想將來你的下場,真是不寒而栗呀!”
她已經關去了心囚裏的愛情,一不小心,又溜出來添亂:
“我一星期要接到喬迪三四封信,有時一天還收到過兩封。再說,他上午考完試,下午就趕火車來北京,他怎麼可能在我之外還有女朋友?”
那男人沒有惱怒,隻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喟歎一聲道:
“你看看你自己,已經墮落到什麼程度了,寧可相信外國人,也不相信中國人。這樣吧,你寫個材料來。看看你認識錯誤的程度,認識得深刻,就早放你出去。認識得不深刻,放你出去了,你還會犯錯誤。”
對安怡的再次提審又是放在半夜,除了那個矮個頭的女警察,房間裏還有幾個男人。
她兜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寫的交代,我們看過了,你回避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的男女關係問題。你今天就把這個問題給我講清楚。”
這是一個頗有深長意味的反差:
在解放後生殖力與革命熱情一樣長盛不衰的中國,即便是在夫妻之間,男女關係問題,也是個隻能幹、不能說的問題。除非對方舌頭變成了一塊抹布,你想要中國人談出自己的性意識、性行為,無異於想從他們的嘴裏掏出一塊象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