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書信(1)(1 / 3)

“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的算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永遠記念著,”——《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胡適》“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這是中國最後一個純粹文人汪曾祺在隱約間對林徽因的評價,自古對女子的美譽不過一幅畫、一首詩,而如書信一般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早有論斷的美人,不禁勾起我們對那人、那信的連篇遐想。本章收錄的書信,大多是林徽因與親友之間的隨性之文,或家常叮嚀,或事務溝通,書麵式的口語讀起來文雅而親切。林徽因受西學影響很深,行文中常常中英文混用,這也是哪個年代常有的現象,而她的文筆雖在白話運動中洗練一番,但還是頗具清末民初的閨秀色彩。比如,“真真”這個詞不時鑲嵌在隨性的口吻之中,脩忽間竟讓讀慣了現代句式的我們仿若誤入了甄嬛的後花園——原來,在清冽的新鮮感也隻不過是古今的流轉罷了。在林徽因的筆下,我們可以洞察到他的周遭變故、她的不同性情。她為徐誌摩的過世而心傷,糾結於看不到《康橋日記》而無法疏通兩人間誤會的遺憾,直白的譴責他人有意無意地“從中作梗”;她尊崇胡適,像學生一樣渴求精神指點和公平裁斷;她將沈從文視為兄長,兄妹間交流著彼此的煩惱,感慨人生苦短,憤慨《大公報》遭難,有些時候,這小妹倒是比二哥更心緒明朗;她對兒女母愛四溢,與梁思成伉儷情深,在二人的建築事業上更是孜孜以求,於病中還不忘關切設計與工程進度

書信雖不比日記私密,但也是一個人頗真實的情感流露。真實坦然、愛憎分明、健談開朗、好勝要強,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一代閨秀才女樸實地奔赴國難,也許這就是汪曾祺所說的書信一般的女子令人最難忘的曆史回眸。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胡適

適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樣謝謝你這次的visit才好!星五那天我看你從早到晚不是說話便是演講真是辛苦極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著你又在趕路到華京去,著實替你感著疲勞。希望你在華京從容一點,稍稍休息過來。

那天聽講的人都高興得了不得。那晚,飯後我自己隻覺得百萬千的感觸。倒沒有向你道謝。要是道謝的話,“謝謝”兩字真是太輕了。不能達到我的感激。—個小小的教育會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來費給我好幾層的安慰,老實說當我寫信去請你來時實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見了你之後也還有點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誠意溫語立刻把我put at ease

了。

你那天所談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從前不明白,現在已經清楚了許多。就還有要說要問的,也就讓他們去,不說不問了。“讓過去的算過去的”,這是誌摩的一切現成話。

大概在你回國以前我不能到紐約來了,如果我再留美國一年的話,大約還有一年半我們才能再見了。適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樂和健康。回去時看見朋友們替我候候,請你告訴誌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自慰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隻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的算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永遠記念著。

visit:訪問。

put at ease:寬慰。

記念:即紀念。

如你所說的,經驗是可寶貴的。但是有價值的經驗全是苦痛換來的,我在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閱曆,但就也夠苦了。經過了好些的變動,以環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說的老成了好些,換句話說便是會悟了。從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做人便這樣做罷。idealistic phase的夢停止了,也就可以醫好了許多vanity這未始不是個好處。

照事實上看來我沒有什麼不滿足的。現在一時國內要不能開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國外繼續用一年功再說。有便請你再告訴誌摩,他怕美國把我寵壞了,事實上倒不盡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

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點一點改過來。要說“spoilt”,世界上沒有比中國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該留心點。

通伯和夫人為我道念,叔華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幾張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後我還沒有看見過,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實是深長。旅居的夢魂常常繞著瓊塔雪池。她母親的院子裏就有我無數的記憶,現在雖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們都是舊交,我極願意有幾張影片留作紀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說是反對的。現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讓情感激動,便就無理的寫了這麼長一封信,費你時間擾你精神。適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

了。回國以後如有機會極閑暇的時候給我個把字吧,我眼看著還要充軍—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為我問好,希望將來到北京時可以見著。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費城

三月十五日

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義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