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聽到器皿撞擊的聲音,帶著一種硬度的金屬的聲音。她就想,一場殺戮就要開始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澤,身子輕微地動了一下。其實她可以看到醫生的眼睛,光潔的額頭以下,藍色的口罩以上。那是一雙好看的女人的眼睛,很專注的樣子,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冰冷,相反有些溫和。她的心裏就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有些喜歡上這個年輕而眉目清秀的女醫生。女醫生的手向後伸去,護士為她遞上了一把她叫不出名的器具。器具迎向了她,她想,來吧,來吧。她盡量地配合著女醫生,把自己的身體最大限度的打開。但是她的心裏還是低低地嗚咽了一下。
她為自己腹中的孩子嗚咽。
她以前有一個很土的名字,像是父親隨便地從地裏撿了一把泥巴捏起來的。她的名字叫阿毛。但是進城以後她就不叫阿毛了,進城以後她叫棉。梅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坐在床沿上,想了很久以後說,我叫棉。她的發音很低。梅蘭吐出了一口煙,把煙吐到她身上,她就抬手拚命趕著煙霧。梅蘭放肆地笑了起來,棉,棉,居然叫棉。梅蘭的聲音在煙霧裏穿行,煙霧裏還伸過了梅蘭的一隻手,梅蘭在棉的胸脯上摸了一把說,挺結實的。真可惜啊。
棉笑了一下,很淒慘的笑。梅蘭站起身來,在棉麵前狹小的空間裏走來走去。棉其實和梅蘭相處沒多久,就被胡個個接走了。胡個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名字,胡個個有一天讓棉為他做按摩。後來胡個個坐直了身子,盯著棉看了很久,說,剛來的吧。棉點了點頭。胡個個說,你跟我走。
女醫生的額頭有了細密的汗。棉想,女醫生是個令人愛憐的女人。女醫生有一雙纖長的手,現在這雙手戴著醫用的薄橡膠手套。器械像建築工地上的抓機,抓機伸出爪子,在棉的血與肉之間鼓搗著。棉想,會不會把我搗碎了。棉能想象器械進入身體的樣子,器械把她的心揪起來,肌肉揪起來,然後毫不留情地一扯,就把血肉生生地從她身上憤怒地揪了下來。棉的眼光盯著天花板,除了灰白,棉什麼也沒有看到。棉想,現在,胡個個一定坐在車子裏,無聊地抽著煙。是胡個個陪棉來的,因為她肚子裏的骨肉,是胡個個有一天不小心種下的。胡個個不可能陪她進醫院,胡個個隻負責接和送,並且為她的手術費買單。
棉的手觸到了稍有些生硬的床單,其實那是消過毒的幹淨的床單。棉的手就抓起了一把床單,把它揉碎了。有汗珠從她的皮膚裏冒出來。她的身子,多麼像一口冒著汗的井。女人的身子,都像井。女人的怨氣也像井一樣,冰涼,並且永不幹涸。棉抓著床單,棉想,這床單上,有多少個女人來把自己的血肉分離。女醫生噓了一口氣,她微微笑了一下,好像說了一些什麼。棉沒有聽到,棉發現自己的聽力在瞬間消失,但是她一點也沒有驚謊,她樂意生活在無聲世界裏。後來棉在護士的幫助下,把自己整理了一下。下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走路有些異樣。她看到女醫生摘了帽子和藍色口罩,正低著身子,在白色的水池邊洗手。棉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女醫生。女醫生洗手的樣子很緩慢,手上還泛著洗手液的白色小泡。那些小泡在白淨的水的衝洗下漸漸逃遁遠去。女醫生洗完手,轉過臉來,又朝棉笑了一下。棉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牆上,她很年輕,不知道累,和胡個個纏綿時從未感到過累。但是她現在有些累了,她也給了女醫生一個蒼白的微笑。女醫生的眉目如此清秀,女醫生的笑容,那麼美。女醫生從棉的身邊走了過去,走過去以前,女醫生說,棉,活著就是折騰。
棉後來摸著牆壁走路。在緩慢地走向醫院門口的過程中,她的腦子裏一直都重複著女醫生的那句話。女醫生說,棉,活著就是折騰。棉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黃昏前的灰黃,已從四麵八方向她罩了下來,像給她穿上一件巨大的衣裳一樣。灰黃說,你抬手,棉就聽話地抬起手。灰黃說,你抬腿,棉又聽話地抬起腿。很短的時間裏,表情木訥的棉穿上了黃昏的外套。胡個個搖下了車窗,胡個個說,上車吧。她很聽話地上車,機械地扣上保險帶。這是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帕薩特像一條黑魚。棉想,我是魚裏麵的一個魚泡泡吧?
胡個個說,你痛嗎?棉微笑著。胡個個說,你痛不痛?棉仍然微笑著。胡個個說,你耳朵聾了。棉還是微笑著。胡個個不再說話了,好久以後,棉才說,我不痛,但是我難過。我在想,黑暗裏離去的這個生命,是像你還是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沒有來這世界,就被這個世界給槍斃了。那麼,他犯的是什麼罪?
胡個個驚訝地望著棉,但是最後胡個個仍然是什麼也沒有說。
貳
棉喜歡棉布床單。棉有很多花色的棉布床單。現在城裏人都在使用床罩了,但是棉不喜歡床罩,棉喜歡床單。有些是卡通的圖案,有些是不規則的圖形,有些是單一的某種顏色。棉睡在不同的棉布床單上,感覺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天冷的時候,她翻曬被子和床單,然後在下午把曬軟了的棉被重新鋪好。她伏在床單上,聞著棉布的氣息,那上麵附著陽光的氣味,令她的身子骨散了開來。身子骨一散開,就想睡覺。棉喜歡趴著睡覺,棉一睡,就把一個下午給睡了過去。棉的日子是慵懶的,因為棉無所事事。
棉在寬大的棕床上吃東西,看電視,有時候也學城裏人的模樣,在客廳裏跳一會兒健身操。棉的骨肉是很勻稱的,但是在新居裏住了一個多月後,她突然發現腰肢上多出了一團鼓鼓的肉。棉就有些慌亂,害怕胡個個會不會不喜歡她了。她記得胡個個到美容廳不遠的地方等她的時候,她回頭看了梅蘭一眼。梅蘭的眼神裏,有些妒忌的內容。棉在梅蘭的麵前站了很久,梅蘭坐在沙發上抽煙,梅蘭的臉剛好和棉的小腹齊平。梅蘭就一口口往棉的小腹上噴著煙。棉後來伸出了手,她把手伸向了梅蘭亂蓬蓬的頭發叢中。梅蘭的頭發,像雞窩。棉撫摸梅蘭的頭發,就像是在雞窩裏摸索著想要掏出雞蛋來的樣子。後來棉輕聲說,我走了,胡個個在等我。棉走出了美容廳,棉走出很遠的時候,回頭看到梅蘭把身子半倚在美容廳的門框上。棉就對著梅蘭笑了一下,然後棉就一直沒有回頭。她走到很遠的大馬路上,對帕薩特裏麵坐著的胡個個說,走吧。帕薩特就很聽話地走了。
胡個個租了一套帶家具的房子,二居室,整潔而幹淨。胡個個帶著棉進門,並且把鑰匙給了棉。棉坐在那張寬大的棕床上,那是東家留下來的床。棉就想,東家夫婦,一定在這張床上纏綿過無數回。這樣想著,棉的臉就紅了一下。棉的第一次是給胡個個的,棉一直都在猜測著第一次值多少錢,但是胡個個不肯說,棉就想,美容廳老板娘一定狠狠地賺了一把。胡個個讓她疼痛,撕心裂肺的那種。棉忍不住叫了起來,隔壁傳來了一聲輕笑,棉就想,那一定是梅蘭這個臭女人的笑聲。棉不再叫了,她拚命地忍著。胡個個喜歡上了棉。胡個個不讓棉接任何客人,他把棉接走了,他要給棉一個家。
胡個個一個星期隻來一次,胡個個是個有家的男人。所以,棉的日子過得有些寂寞,她沒日沒夜地看電視。胡個個來的時候,棉給他做菜,陪他喝酒,然後一起洗澡和上床。胡個個伏在她身上的時候,很激動,棉就在他身下嫵媚地笑了,想,這個男人怎麼像少年。胡個個一個月給棉一次錢,他不是大老板,他是一個小老板,每年花個幾萬塊錢養一個女人,他養得起。棉的身邊並沒有多少錢,她不太喜歡錢,或者說,她不太在乎錢,但是她想要錢。因為她要把錢郵給家裏,家裏隻有娘和弟弟。娘才四十多歲,但是看上去最起碼有六十歲了。娘的臉上總是一臉愁苦的樣子,好像生活在舊社會一樣。棉離開家的時候,先是走到弟弟的床邊,對臉色蠟黃的弟弟說,姐走了,你等著姐給你寄錢來治病。然後棉對娘笑了一下,棉的臉藏在屋簷底下半明半暗的光線裏,這樣的臉顯得有些不太真實。娘牽動了一下嘴角,看樣子是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來,但是最後沒有成功。棉走了,她在城裏找了許多工作,但是她打了半年工,都沒能存下一分錢往家裏寄。有一天她走過一條小街,那是一條叫“萬壽”的小街。她看到許多美容廳,鱗次櫛比地站立著。有好多家美容廳的窗玻璃上貼著招洗頭工的啟事。她還看到一個倚在門框上抽煙的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穿短裙的露出粗壯大腿的女人叫梅蘭。她衝著梅蘭笑了一下,梅蘭也笑了一下,噴出一口煙。兩個女人的目光,就穿過了煙霧糾纏著一起。一個目光說,要不,我留這兒打工吧。另一個目光說,好的,你要來就來吧。然後,棉就一步步順著梅蘭的目光走了過去。
棉的第一個客人是胡個個,一個儒雅的男人。棉整理著頭發的時候,問胡個個,你這樣的男人,也會來這地方?胡個個愣了一下,說,男人都一樣,男人都是畜生。棉的目光抬了起來,她想不到胡個個會說這樣的話。棉說,你也是?胡個個點了點頭,然後她走出了小包房。棉後來從老板娘手裏接過了五百塊錢,嶄新的,像刀子一樣薄而鋒利。棉想,錢像刀一樣,是可以殺人的。棉一直撫摸著那五百塊錢,棉想,我的處女身,價值五百塊。她在第二天就把五百塊錢寄給了家裏,填彙款單的時候,她看到字跡越來越模糊了。棉在心裏說,弟弟,姐對得起你了。
現在棉每月都從胡個個這兒領工資。胡個個不是棉的男人,是棉的老板。胡個個說喜歡棉。棉想,胡個個是喜歡她的身體,那麼青春逼人的身體。但是棉沒有說出來,棉總是很賣力地和胡個個在一起,努力地讓胡個個滿意。在床單上,留下了胡個個的汗水和體味,留下了胡個個的頭發。胡個個來一次,棉就換一次床單。棉已經有了許多床單,她常去不遠的月芽兒棉布店,從老板娘手裏買下一塊又一塊的床單。棉把新床單浸在水裏,然後撈起來晾幹,然後鋪到床上,等待胡個個的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