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看到李天寶家牆上掛著的胡琴時,是一個中午。他看到了這個村莊上空越聚越多的炊煙,從一些房子頂上的煙囪裏飄出來,像一條條手臂一樣歪歪扭扭地伸向了天空。多多悄無聲息地跨進門檻,他走路的樣子飄忽不定,有些像貓,有時候讓人感到他像是一個影子一樣,或者像一片風中跌落下來的葉片。多多經常看見李天寶坐在自己家的門口拉琴,多多有一次和天平他們在互扔泥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李天寶拉琴的聲音。那個時候是秋天,已經稍稍有了一些涼意。多多穿著一件破舊的毛線衣,袖口上掛著一團絲絲縷縷的舊毛線,像一隻小巧的鳥巢。多多手裏捏著一塊碩大的泥巴,他擺出一個投擲的姿勢,他的目標鎖定了天平,這時候李天寶突然拉響了胡琴。多多愣了一下,他站在綿軟的日頭低下一動不動,像一隻鳥突然被一粒鉛彈擊中了似的。天平扔過來的泥巴在多多的頭上開了花,這讓多多感到疼痛。又一塊泥巴在多多臉上開了花,多多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泥人。後來天平站到了多多身旁,他伸出一雙沾滿泥的手拍了拍多多的臉。天平說多多,多多你是不是神經了。多多笑了一下,很淒慘的樣子。多多說我聽到李天寶這個瞎子又在拉琴了。天平很掃興地離開了多多,天平走上了回家的路,天平後來告訴村子裏的所有孩子們,多多簡直就像是個神經病。
現在多多把身體貼在了李天寶家的黃泥牆壁上,他的兩手張開緊緊地貼住牆壁,像一隻壁虎一樣。他能聞到黃泥那潮濕的氣味,異常親切地鑽進他的鼻孔。多多把他的目光抬起來,絲絲縷縷地拋到牆壁的上方,多多看到胡琴像一隻巨大的蜻蜓停在斑駁的土牆上,然後多多仿佛聽到了遙遠的聲音叮叮咚咚地傳來,像是從土牆的最深層發出來的。李天寶坐在門檻上,他睜著一雙白而無光的瞎眼狡黠地笑著。李天寶說,多多你在我屋裏幹什麼?多多說,我在看你的胡琴。多多又說,你能讓我摸一下胡琴嗎?李天寶“嗤”地一聲笑了,李天寶說,叫爹,你叫爹,你叫一聲爹就讓你摸一下胡琴。多多咬了咬蒼白的嘴唇,沒有叫。多多想起了來喜,十三歲的孤兒多多一直都把叔叔來喜叫做爹,是光棍來喜把他拉扯大的。多多想起他親爹那天上午垂下了軟綿綿的頭,一口涎水就那樣亮晶晶地掛在嘴邊。爹生了很長時間的病,他幾乎每天都睡在靠土牆邊的床上,他把身子蜷縮起來,向裏側睡著。多多能聞到屋子裏飄來飄去的惡臭,爹的臉色已經很蒼白了,是那種病懨懨的蒼白,多多不喜歡這樣的顏色。爹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多多端著一碗稀飯來到爹的床邊時,看到爹已經坐起了身子,並且擺出了那種努力想要豎起頭來的姿勢。多多在床邊看了爹很久,後來多多去隔壁找來了來喜。多多說來喜,來喜我的爹不會說話了。來喜跌跌撞撞地奔向多多家裏,他奔跑的過程中撞倒了一張凳子,但是他沒有扶起凳子。是多多把凳子扶起來的,多多扶起凳子的時候就想,一定要發生什麼大事了。很久以後,多多仍然能夠真切地回想起來喜的那一聲嘶啞的嚎叫,還能回想起炮仗巨大的聲音和炮仗的火藥氣味,以及炮仗在炸開以後紙屑在半空中飛舞的模樣。來喜那天和多多一起上山給兄弟送葬回來,就對多多說,多多別怕,叔叔把你養到十八歲。來喜說這話時在土埂上,裝沙子的拖拉機在土埂上瘋跑,許多人都看到多多“撲嗵”一聲跪下去,朝著來喜磕一個頭,叫,爹。然後多多抬起了頭,他看了看不遠的山上那一座黃泥做的新墳,和幾個淒涼落寞但卻鮮豔得有些像是老妖婆的花圈。
多多跨出了李天寶家的門檻,多多走出很遠了。他回過頭去看到孤獨的瞎眼李天寶依然坐在門檻上,陽光把李天寶劈成半明半暗的兩半。但是李天寶的臉上卻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好像撿到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一樣。
這個寒冷的冬天多多老是跑到李天寶家門口去,看他翻著白眼為一些人算命。李天寶養著很長的指甲,指甲裏藏著許多泥垢。其實他的手指也是很修長的,多多沒有見過村子裏還有其他人會有這麼長的手指。李天寶翹著手指頭給人算命,他把別人的命顛來倒去地算著,一下子是十六歲,又一下子是六十歲。多多很羨慕李天寶,別人的命現在都操縱在李天寶這個瞎子的手裏了。多多很奇怪李天寶居然能夠準確地摸出一毛、二毛和五毛的紙幣,那些都是李天寶算命的工錢。李天寶的手指就在那些髒兮兮皺巴巴的紙幣上來回撫摸著,像在撫摸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一樣。李天寶的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他的臉有些白也有些胖,像鎮上那些工人階級的臉。許多時候李天寶還會在陽光底下拉琴,他會拉一段停一段。他一定不知道多多汲著鼻涕,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看著他拉琴。那些依牆而立曬太陽的人在談論著寡婦春花的事。他們忽然聽到了悠揚的琴聲響起來,他們的談興就更濃了。他們說,春花這個婊子精,不知養了多少漢。他們說這話時,不約而同地在眼前浮起春花豐滿的身影,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而且嘴角一牽露出了一種過了把嘴癮的笑。多多看到他們的喉結在滾動的樣子,春花在他們的嘴裏成了一條隨時可以播報的新聞。多多的眼前浮起了春花的影子,春花養著兩個孩子,但是她的老公死了。村子裏有人把春花介紹給來喜,那天多多看到來喜和媒婆在院子裏說話,來喜露出了很靦腆的樣子,他不停地搓著雙手,似乎用這樣的動作來表明天氣很寒冷。來喜說,春花這個人長得這麼漂亮,怕是守不住。媒婆噴出了一口煙,她用她的小眼睛盯了一眼來喜,然後她站了起來。她走過了多多的身邊時,突然伸出了像幹柴一樣的手,摸了一下多多的臉說,你的養父是頭笨豬。後來果然聽到村子裏的人在說,春花根本就看不上來喜,春花隻要動一下她的眼波,窗下就能集合起這個村莊裏所有的成年男人。
多多一直盯著李天寶看。多多看到一條條白光哧溜哧溜地溜走,多多的眼光就落在那道白光上,多多看到那道白光在麵前盤旋,然後越旋越高向天上去了。多多知道那道白光其實是李天寶弄出的聲音。李天寶這個瞎子除了能算命外,居然能弄出這麼好聽的聲音。多多盯著胡琴看,胡琴斜斜地架在李天寶的腿上。多多突然有了一種撫摸的衝動,因為那胡琴身上黑黑的亮光吸引他伸出手去,他迅速地在琴身上摸了一把。琴身很涼,是那種木頭才會有的溫暖的涼。李天寶大喝,幹什麼,多多你這個掃帚星想幹什麼?誰讓你摸了我的琴。多多嚇了一跳,他蜷縮在泥牆旁邊的一角。他看到李天寶憤怒的表情,他想,李天寶是個瞎子,他怎麼知道是我?
後來多多看到李天寶站起身,他在泥牆邊站了很久,站成了一截木頭的樣子。李天寶麵對的是一堵老舊的泥牆,潮濕的泥土散發著一種氣息。李天寶一伸手,把胡琴準確地掛在那破敗的土牆上。胡琴又成了一隻巨大的蜻蜓,很安靜地伏在了牆壁上。多多想,李天寶沒有瞎,他一定沒有瞎。
多多把李天寶沒有瞎這件事告訴了天平。多多看到天平在穿路廊白白的日光底下玩幾隻滑輪,天平早就說想讓他爹給他做一輛滑輪車了。多多說天平,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說給別人聽,李天寶他不是一個瞎子。天平沒有理他,天平專注地玩著他的滑輪,那些滑輪在天平的手中轉動起來,發出一陣難聽的聲音。那是幾隻陳舊的鐵滑輪,是天平從鎮上的農機廠偷來的。但是滑輪顯然是已經沒油了,所以那種嘰嘰嘎嘎的聲音很難聽地響著。多多又說,天平我們都搞錯了,李天寶他不是一個瞎子。天平終於站起了身子,他從地上收起了滑輪,他冷笑了一聲說你跟我來。
多多跟著天平一起走。他們站在離李天寶很遠的地方,李天寶仍然坐在門口,臉上掛著微笑。天平掏出了一把彈弓,他在彈弓的皮上裝上了一枚小石子,然後天平一拉彈弓,一顆小石子飛向了李天寶的腦門。李天寶像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發瘋似地跳起來,像一隻已經挨了一刀的雞。李天寶大喊,誰,誰,是誰燙了我一下,給我滾出來。天平哈哈大笑,笑聲很刺耳。天平說多多你這個神經病,你看他瞎沒瞎?
多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安靜地看著李天寶在他的屋子門口跳躍的樣子,但是他卻聽不到李天寶罵娘的聲音,就像是在看無聲電影裏的一些鏡頭一樣。他看到村子的上空又開始堆積起一些煙,他的肚子在這個時候咕嚕了一下,已經是臨近中午的時候了。這個時候人影一閃,李天寶的弟弟李二寶忽然躥了出來,天平和多多拔腿就跑。多多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奔跑,他把步子邁得很大,他隻是想天平突然奔跑了,那麼天平一定有他奔跑的理由,於是他也跟著奔跑。沒跑多久他的喉嚨就開始幹燥,額頭有許多汗流了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然後汗水一路下滑,鑽進了他的脖子裏。李二寶終於在曬穀場追上了天平和多多。李二寶一手抓住天平的衣領,一手抓住多多的衣領,像抓小雞一樣提在手中。村子裏的人聚攏來了,他們都看到多多手中握著一把彈弓,彈弓是天平突然之間塞給他的,多多手足無措地抓著彈弓時,突然覺得雙腳離開了地麵。他努力地仰起臉,這樣就使得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終於看到了李二寶一張猙獰的臉。出於本能多多衝李二寶討好地一笑,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一股疼痛從屁股骨躥上來,舔著他的周身。他和天平被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