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比忍受他愛著別人,跟她湊活,更難過的事了吧。
所以,此刻她伸出手,又戳了一下林池的胸膛,大笑著說:“好啦。別玩了。不是約好了跟怡然一起吃飯嗎?到點了吧……”
不去看他的眼神,怕自己會立馬崩塌。即便她將成年人的老成和隱忍學得再透徹,總有一個人,會將她打回原形,打回少年時代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女,悲愴地流著眼淚,無家可歸的少女。
嗬,她的發小,即將與另外一個人結發為夫妻。
這真是一個,浪漫又辛酸的結局。
幾個月前的某個清晨,李豆蔻在邢鹿的屋中醒來,已是早上六點多,邢鹿尚沒有回家。
她剛大夢初醒,夢見一場世紀婚禮,大海灘,滿世界的遊魚都來了,新娘有一條紅色的魚尾,她穿著病號服在沙灘上走來走去,看到林池穿著燕尾服高調出場,新娘不是她,她是那個馬上就會死去的病人,垂死地拍打著自己蒼白的魚尾,魚鱗滿地,全是熒光。
她大汗淋漓地醒來,覺得自己的小腹隱隱作痛,她從床上爬起來,借著清晨的微光,走到了客廳裏頭。
燈還是那盞燈,再度搬進來之後,卻已不是幾年前的那副樣子。她還住在這裏,隻是記憶像是被清空過,那些傷痛被埋在了骨子裏,唯有那兩個月的溫存,竟是持久的。這幾日她與他,像是恢複了昔日老友的關係,表麵上卻總是在粉飾太平,刻意不提舊事,或者說,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
翻看舊物,就像重新回憶了一遍,有種隱形的鈍痛,席卷全身。
好累,她真的,好累。
身後有一雙手,輕輕地攀上她的肩膀,覺察到豆蔻微微的顫抖。
她背對著晚歸的邢鹿,嗓音沙啞。
“邢鹿,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原諒,做不到釋懷,做不到努力地忘掉那個人,努力地試試愛別人。
“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努力忘記某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
以前覺得書上說的生生世世是誇張的,哪有什麼忘不了的人。卻偏偏中了招。沒錯,即便她不是時時刻刻想起,那個位置不是伴著每日的呼吸,但有人要住進去,她卻不願意將之前的人趕走。
都怪你,賴著不走。
她扭過頭,朝著他笑著說:“對不起。”她摘下手裏的那串紅繩,上頭是邢鹿給她的佛珠,邢鹿攔住了她,笑著說:“不用還給我。丟掉吧。”
走出門襲來的一陣熱風,令她恍惚不已,拿出手機想撥個號碼給西貝,對方卻遲遲不接通。
邢鹿的電話又來了,她怔怔地握著出神,卻不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結束以後,還該說什麼。
經過那個巨大垃圾桶時,她停了一下,盡管覺得這麼做有些矯情,但還是將手上,邢鹿送的那條綁著紅繩的佛珠,給摘了下來。
是的,邢鹿說得對,丟掉吧。
盡管辜負了他的情誼,這樣做未免太過小人了。但是,這仿佛是一種儀式,她不該,再欺騙自己的心。
於是她舉起來,對準了不遠處的那個綠色的垃圾箱。
身後有少年踩著滑板疾馳而過,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腰。
隨著那條紅繩一起飛進垃圾桶的,還有攥在手裏湊巧開始振動的手機。
“該死的。”
也不知是誰在這個時候電話她,垃圾桶整個兒震動起來,李豆蔻環顧了一圈四周,居民區門口這個偌大的垃圾桶,齊她的肩,此刻也顧不上別的了,整個人掛在沿兒上,探頭探腦。
糟糕,手機掉到了縫隙裏,她隻得一點點地拎起裏頭的食品袋,包裝紙,上頭沾著食物腐爛的味兒,她閉著氣,努力將手伸進振動源。
手機忽然停止了振動。李豆蔻喪氣地撥開一堆堆垃圾,覺得自己像個拾荒的乞丐。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點穴一樣,讓她無法動彈。
“李豆蔻,才多久沒見,你居然有了這種癖好?”
這個聲音,再次聽到,竟有過盡千帆的意味。
她趴在那垃圾桶邊上,就像雕刻一樣石化著,直到一把被身後的人拽下來。
這個人有熟悉的總是皺著的眉頭,像初見時一樣,他似乎從沒從她身邊消失過兩年的時光,恨鐵不成鋼地白了她一眼。
“找什麼?我來。”
李豆蔻望著久別重逢的林池,他好像更瘦了一些,穿著一件藏青色,金滾邊的襯衫,還是她陪他一塊買的。他將手伸進那堆垃圾裏,臉上卻沒有不耐煩,許久,他將那隻手機丟到她麵前。她知道,這個家夥有潔癖。
“難怪剛打你電話,不接。還以為看錯人了。”林池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李豆蔻有些結結巴巴的。
林池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又伸開手掌來。
“是為了,找這個吧。”
他的掌心裏,躺著邢鹿送給她的禮物。紅繩上串著那顆佛珠,加上邢鹿手上的那一串。
剛剛好是一百零八顆。
她的,是第一百零八顆。
李豆蔻仿佛聽到歲月,從她的耳後根,繞了進來。
歲月的法則
如果記憶的法則是篩選好的,剔除壞的,那麼,她能做到的是,即便是壞的歲月,都會蒙上一層薄紗。
她記憶中,1997年的冬天。是這樣子的。
海洋館,人群稀疏,李豆蔻一個人在海洋館閑逛。手裏攥著兩張票,有一張是爸爸的。爸爸半個小時前,臨時接到電話就走了,跟李豆蔻說,你一個人可以的吧?你好好逛,爸爸大概一個小時後來接你。
其實海洋館並不大,一個小時,足夠她逛兩個來回了。
而爸爸沒有守約,在她逛第四圈,幾乎已經把很多魚的名字和特征都記下來的時候,他還是沒有來。
這些她從沒見過,顏色豔麗,長相誇張,名字也很古怪的魚。她一個個記住名字。
非洲鱺魚,日本錦鯉,匙吻鱘,中華鱘,珍珠鰩,金絲鯰……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海洋世界,沒有那些硬梆梆冷冰冰的玻璃隔絕,而是置身於溫暖的海洋裏。長著七彩的喙的不知名小魚吻了吻她的腳底,日本錦鯉圍著她打起轉,一條美人魚沉入海底,長著她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聽爸爸說,媽媽漂洋過海,坐的大船,要幾天幾夜地在海上漂呢……
“喂。”她被一個聲音喚了回來,回頭看到同班的林池,學大人一樣雙手插袋半靠在透明玻璃上,皺著眉頭叫她,“你爸爸跟我爸爸一起出任務去了。”
林池的爸爸是副局長,李豆蔻的爸爸隻是個普通警察。
陽光沒精打采的,這個不屬於冬天的海洋館,像是沉睡了的大魚,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個認真的觀摩魚群的女孩,命運將被徹底改寫。
李豆蔻用肥嘟嘟的小手,撫過那些冰涼的大麵的玻璃,將臉貼上去,瞪大眼睛搜尋著什麼。
林池在她旁邊,覺得李豆蔻傻乎乎的,忍不住問她。
“你幹嘛啊?”
他聽到女生用稚嫩卻凶巴巴的嗓音回答:“我在找美人魚。”
林池對她的回答很是不屑,細長的眼睛翻了個白眼,奶聲奶氣說:
“真幼稚。”
關於12月13日的清晰的記憶,到此為止。
李豆蔻試圖再想卻終是徒勞。隻模糊地記得,那天他們在海洋館等了很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爸爸都沒有出現,後來他們好像還去看了海獅表演。
後來,天就黑了。她和他一起,被林池急匆匆趕來的媽媽,領回了家。
林池的家。
一住,便是小半段青春。
“還是聯係不到她媽媽嗎?”一邊替丈夫掛好大衣的林阿姨麵帶憂愁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