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年過八十了,屬馬。問他生於哪年,他不說1930年,偏說民國十九年,讓人掰著手指算計。爺爺身子骨還算硬朗,每天都在小區裏走上兩圈,神誌卻有時明白有時糊塗,有老年癡呆的預兆。我陪他去過醫院,市裏幾家有些名氣的大醫院都去過,大夫們也都說他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這是醫學上的名字,俗名就是老年癡呆症,是世界性難題,家裏人好好養護吧。爺爺明白時會直著嗓子罵小鬼子又想整事,說這些小鬼子是癩蛤蟆打哈欠,嘴巴張得太大,恨不得吞下一頭牛,賊心不死,不削他個徹底鼠迷他不會消停。我故意逗他,爺爺知道什麼叫靖國神社嗎?爺爺把流出嘴邊的哈喇子一抹,抹搭我一眼,說你個小兔崽子要是擺弄電腦,我不跟你掰扯,神社我還不知道哇?那是小鬼子給戰死的人供牌位的地方。當年小鬼子在咱北口就建過神社,在東山高崗上那塊,這裏解放後叫咱們給扒球的了。小鬼子祭拜神社,那是我親眼見到的,動靜搞得可是不小,揚幡招魂,敲敲打打,弄得煙氣罡罡神神鬼鬼,還怕咱們中國人看熱鬧,攆出去老遠,隻怕給他們整出點啥動靜,驚動了那些活該回不了東洋老家的遊魂野鬼。

爺爺糊塗的時候也不像那些阿爾茨海默病病人亂走胡作,隻是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兩眼望著遠方的高天白雲,或者樓下的草坪樹木。大夏天的,他會喃喃自語,快過年了吧,今年雪下得可真勤,這是第幾場啦?數九時他又會嘟噥,可惜了今年的這茬高粱啦,剛剛抽穗灌漿就讓都割掉,這不是白瞎了嗎?我去扶他吃飯,他不滿地甩開我的手,怎麼又喊餓,不是剛放下飯碗嗎?這糧食是大風刮來的呀……

更多的時候,爺爺兩眼空茫,不知在看著什麼,有時眼角還溢出兩行淚水,自語中滿是哀傷與愧疚。“對不起啦,隻怪兒子不懂事,想磕個頭燒點紙都找不到墳頭哇……”

這樣的情景,一次,兩次,我都沒太當回事,隻以為他在說胡話。可時間長了,再聽再見,我便湊到跟前去,問爺爺,你在跟誰說話呀?爺爺說,我阿瑪,我額娘。我心裏驚了一下,這是滿族人喊爸喊媽的叫法,可我家是漢族哇,莫不是爺爺看電視劇受了影響?我再問,他們是哪年歿的呀?爺爺答,八成是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八。我屈指算,那就是1946年,具體日期既出自爺爺之口,那基本可認定是農曆了。我再問,同一天嗎?那是得了什麼病呢?爺爺說,慘哪,一個被槍打死了,另一個衝刑場,也挨了一槍,都是橫死的呀!我驚得閉不上嘴巴,再問,都是因為什麼呀?爺爺搖頭說,說出來丟人,可尋思來尋思去,心裏總畫魂兒,捉摸不明白呀。我問,太爺爺太奶奶叫什麼?又是做什麼的?爺爺說,阿瑪叫佟國良,扛了一輩子腳行。額娘哪有個名字,先前“良民證”上的名字是劉嶽氏,死了後報紙上又叫她佟嶽氏、嶽金蓮。唉,我可憐的額娘啊!聽名字,怎麼又變成了好幾個?哪個是真的呀?我更驚,問,那年你也十幾歲了吧,你沒在家嗎?爺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神誌似乎清醒了些,再問什麼都不答,兩眼仍是直直地望著窗外。我再問,咱家不是姓董嗎?太爺爺怎麼會姓佟?爺爺似有警醒,翻了我一眼,橫橫地斥道,少套我的話,滾犢子,擺弄你的電腦去!不知自己姓什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