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不如不見}
我要打工。
這是程青言新學期的願望。泡圖書館裝文藝青年的時間已經過了,雖然顧城的一句“我養你啊”簡直足夠讓她淚奔,但她作為一個自立自強的女性,是不允許自己自甘墮落的。
但是顧城的反應是嗤之以鼻:“程青言你會什麼?”
爾後他靈機一動,從塑料袋裏抽出一學期的文學課作業,遞給她說:“這些就交給你了。給我打工吧程青言。”
眼看著顧城是靠不住的。她便自己上網搜索兼職訊息。一天下來頭昏眼花,卻毫無頭緒。
多數是散工,周末在超市裏推銷牛奶,給發廊美容院發傳單。
真不如意。
而達尼的電話來得那樣及時。
“青言啊,這個星期我們飯店店慶,打五折呢,你帶些朋友過來,我請你們吃飯好不好?”達尼依舊是一貫憨厚的笑,“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不要神神秘秘啦。快分享一下吧,否則我快要抑鬱而死了。”
達尼聽她這樣說,急切問道:“你怎麼了?”
於是將自己這個學期無分文生活費,所以急切想兼職打工的事兒告訴他,達尼在電話那端怔忪了一下。
“我們店裏,正想招兩個周末能過來幫忙的兼職服務生。隻是……我覺得這工作輕賤了你。”
“我去!達尼!你一定要給我開後門!”程青言發出尖叫。
鄒欣願方在做絲瓜麵膜,被她嚇得掉了兩片,瞪大眼睛看著跳起來的程青言。
跟顧城在一起後,這以前裝得格外憂傷的丫頭,變得也太火爆真性情了。
達尼的好消息便是,他被老板升職做了領班,工資大翻倍,並且時常也入廚房打打下手學學手藝,在他的世界裏,事業也算漸漸地愈來愈好。
顧城雖然百般不情願從此以後他們的約會地點,成了一個飯店,但程青言還是在這個星期走馬上任了。
當然,顧城私底下威脅達尼:“喂,我媳婦丟在你這裏,你要是不好好替我關照著,受了什麼委屈,小心我揍你啊。”
服務生並不是那樣好當的,一些客人異常刁鑽,年輕一點的客人還會在各種遊戲後刁難她一番。不過程青言是誰啊,她可是見過大世麵的。應付起這些來,也算是遊刃有餘。
笑容已是由衷的,不再像往日一樣,含著一絲無奈。
這樣的日子充實得緊巴巴,春天的日頭漸漸長起來,空氣裏毛茸茸的,陽光燦爛,繁忙裏,隻缺煩惱。
程青言曾偏執以為,這樣平和的,幸福的人生不會再屬於自己。
可它的的確確存在,溫度真實,觸覺真實,一切都是真實。
顧續早在一個月前回來,攝影節的事讓他名聲大噪。這一次,預備在C城的江畔辦一個攝影展。
那一個星期日,顧城在火車站接到父親,父子倆來了一個男人間的打招呼的方式,互相擊掌,爾後擁抱。縱使未生活在一起,他們倆,卻比任何一對父子,更加默契。
顧續下午趕到會場去,與兒子約好一起吃飯。
知道程青言也會來,顧續的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她的女兒,他還是很多年前見過,不知她們相像不?
又暗笑,既然是她的女兒,又怎麼會有不相像的道理。那一定是一個特別迷人的姑娘,漂亮,聰明,美好。
因為要見顧城的父親,程青言有點慌張,卻不知自己緊張個什麼勁兒,一下午打翻了兩個盤子。
達尼樂嗬嗬地安慰她:“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何況,你這麼漂亮,擔心什麼。”
程青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這種預感,是一點點蔓延到骨子裏來的,空氣裏都飄著未明的危險氣息。她說不上來。
未曾想到,這些預感,全是因為,會遇見那個人。
哦,紀卓然,好久,不見啊。
後來回憶起來,她會覺得,命運一定是故意的。
否則不會那樣巧,她在接到顧城的電話後,急匆匆地出門,走到門口時,剛好二樓的人推翻了那盆栽種著蝴蝶蘭的盆栽。而又是那樣巧,那個消失了多年的紀卓然,剛剛好,就經過,一把將她拽開,而讓盆栽砸在他的胳膊上,而不是她的腦袋上。
命運,分明是故意的。
雖然她不會知道,她來打工的這幾個星期,紀卓然幾乎每次都會在傍晚時分,下了班以後經過這裏,默默地注視她忙碌的身影,然後,默默地離開。
時隔那麼多年,即便他下巴生出青色的胡茬,身上穿的衣服並不鮮麗,甚至幹淨都稱不上,但是,他依舊還是那麼漂亮的人。
盡管設想過千百種相遇場麵,做好所有的準備,但是程青言還是呆住了。
她曾想過,他這麼多年在哪裏,過得怎麼樣,還跟沈輕羅在一起嗎,還彈不彈琴,還唱不唱歌,還……
卻未想過,他會穿著有些汙漬的製服,笑容疲憊地望著她。
他啊,肯定過得不快樂。眉角的憂愁更濃,眉心擰起的褶皺,更深一些。
而慶幸的是,不會有落淚的,或者憤怒的衝動,良久後,露出一個微笑,沉默著看著他,半天吐出一句:“謝謝。”
“砸到手而已。”他一臉的“沒關係”,然後擼起袖子,卻疼得皺了一下眉,然後,又恢複了笑。
笑容依舊是舊的笑容,甚至他連“好久不見”都不願流露給她。
達尼從店內聞聲跑了出來,眼見紀卓然和程青言古怪的樣子,自然能看出兩人相識,但達尼沒有問,隻是說:“要去包紮一下吧?”
二樓不小心推翻盆栽的人匆忙下來說對不起,紀卓然擺擺手說:“沒事。包紮一下就好。也不是很疼。”
還是這麼的,不喜歡計較。
隻是如果砸到的是她,他會不會像是一隻刺蝟一樣豎起來跟人家拚命?
像很多年前,他為她打過的很多場架。其實很多委屈,根本就微不足道。
“還是,去包紮一下吧。”她看著他手臂上溢出的血,道,“我陪你去。”
紀卓然聞言,回頭看著她:“好。”
除了那一次的決絕,他一直都學不會拒絕她。
坐在醫院的走廊上,鼻子裏充斥著蘇打水的味道,他們並排坐著。
紀卓然先開了口:“一切都還順利嗎?”
其實他知道的,眼見著她戀愛,笑容像漩渦一樣擴散,成為人中驕鳳,一個好大學的大學生,好像真的徹底擺脫了過去的陰翳。
“很好。”
回答果然是這個。很好,就好。
“你還有彈琴嗎?”那麼多個疑問,還是隻問了最不著邊際的一個。
“沒有了。兩年前出了一場小事故,指關節出了問題。所以……彈不了了。”言語裏,似乎並沒有遺憾。
可是她卻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兩人陷入尷尬,沉默良久,紀卓然重新挑起話題,卻開門見山。
“那時候走得太匆忙,許多事都沒有跟你說明白。”
“不重要了。”她回答。
不重要嗎?真的不重要嗎?她那樣好奇的一個人,這麼多年沉湎於一個為什麼,卻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捫心自問,確實不是很重要了。
隻是欠一個答案,心裏有遺憾罷了。
“那時候,我騙了你的。”紀卓然笑著說,“不過,既然不重要了。那就不說了吧。”
不說我其實很愛你這件事了,因為,我明白,很多東西過期不候。
她大方地說:“要是早一點遇到你。我一定會把你挫骨揚灰的。可是,現在,沒有必要了。紀卓然啊,我比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還要幸福。”
紀卓然苦笑了,將目光移到大理石地麵上,伸出一隻手在他寬大的工作服口袋裏掏。
爾後,將手遞到她麵前,變魔術似的張開。
在紀卓然手心裏的,是一條繩子串著已經舊了的金吊墜。
吊墜上是緊緊相擁的兩隻貓咪。
15歲的時候,程青言曾天真無邪地說過,以後,她要養兩隻貓,把它們喂得肥肥的,讓它們談戀愛,永遠都不分開。
經過那家金店的時候,程青言站在櫥窗前不肯走。當時她眼巴巴地說:“再看一眼嘛。讓我再看一眼。”
然後回頭對紀卓然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要攢錢買下它!”
時光繞著這條紅繩走了多年,一點點變白,變灰。
那金吊墜上的兩隻貓咪,卻日久彌新。
但固若金湯這個詞語,並不是形容感情的。感情也會發灰,會剝落,會不複存在。即便你曾以為不會忘卻的,並未忘卻,卻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
但它還是一下擊中了她的軟肋。
不僅僅是對初戀,那更是對那段時光的祭祀品。
紀卓然依舊是溫柔的聲音,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人,此番出現在她眼前,如夢似幻,並不真切。
“那時候覺得太貴了,於是嚐試著攢錢,後來總算攢夠了。買來準備給你時,卻……”他笑起來,眉眼裏有三分無奈,七分莫名的傷心。
卻丟下她了,和沈輕羅,私奔了。是嗎?
“一直帶在身邊。以為,也許沒有機會給你了。”
有些禮物給得遲了,帶來的便不是驚喜,而是遺憾。
可她還是哭了起來,卻沒有伸手去接。
“太遲了。它不該屬於我,我也不該收下。”
紀卓然見她哭了,微怔住,爾後伸出手去,替她擦掉掛在臉上的眼淚。
根本還是個小孩子,雖然以前總是倔強地不哭,可她分明就還是小孩子嘛。
“是太遲了。言言,你聽著,我並不是想挽回什麼。我也知道那些理由你覺得不再重要……隻是,純粹的當做一個遲到的禮物好不好?收下,當做你原諒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