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這幾天都住在哪裏?”
“就住在我們餐館裏。”
“聖山的其他孩子呢?”
“他們,他們被分散轉移到了其他孤兒院裏。”
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那個我一直記掛於心的問題。
“那長原哥的考試怎麼辦?大學怎麼辦?”
栗長原緩緩抬頭,他的笑容讓人無比心疼,他多燦爛地笑啊,就像在說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不起。”我咬著牙說,“真的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不關你事。你媽那邊怎樣?沒再怪你吧?你媽媽是很疼你的……”
我顧不上他安慰我,尤其是在媽媽這件事上,我不想接他的茬兒,也不想揭他的傷疤。
“你複讀好不好?你的成績那麼好,你畫工也很棒,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出色的人的!”
栗長原突然苦笑了一下。
我想起了很早以前,那時我很有自知之明,得出自己對繪畫實在沒有天賦,連勤都不能補的拙,那好,為了跟他盡力保持那麼一點一致,我就去翻曆代畫家相關的書來看,外婆的閣樓沒有,就去圖書館借。瞧來的一堆藝術家老是記串了名兒,卻還是要跑去跟栗長原炫耀,炫得多又沒譜,就露了怯,他也不笑話我,隻是耐心聽我胡編亂造。我說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像羅丹那樣的畫家,他笑著說,羅丹是個雕塑家。我便辯解,雕塑家又怎樣,反正都是藝術家。
我選羅丹是怕落了梵高和達芬奇的俗套,這兩個人的名字被學美術的人翻來覆去地講,講成了四大天王和街頭豔俗,我不高興,我總覺得栗長原是不俗的。於是我問他,不然呢,你以後難道不想做個畫家?
他皺眉,像在深思。
我便又追緊,那不然呢?你以後想做什麼?總該是個藝術家嘛。
他鬆了眉頭,開始笑,說,都說藝術家窮,曆代都是這樣,我倒是不想做個藝術家,想做個有錢人罷了。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夕陽之下,栗長原的臉在我眼前,模糊而又清晰。我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懂過栗長原。他壓根就不在乎自己的出色與否,他隻關心自己的付出夠不夠多,他把他全部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聖山,給了我,卻沒有留給自己一點點後路。栗長原活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累。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走吧。你跟我不一樣,你有家,你該回家去。”他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我不!我不回去,我要在你身邊。”
“薑未,你聽我說,你不是說,我會成為很出色的人嗎?”
“嗯,無論如何。”
“那既然無論如何,我怎麼選擇,都會成為很出色的人,對不對?”
“對。話是沒錯。可是……”
“你先回家吧。聽話。”
我在後來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夢,我看不出夢裏的栗長原的表情,我們在夢中談天說地,然而每次夢境的結尾都是他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說:“薑未,我沒有家了。”
他忽然笑起來,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悲傷的笑容,幾近破碎的眼神讓我的心狠狠地糾結起來。
每次夢醒時分,我都會發現自己的眼淚沾濕了枕巾。
我一直在懷疑自己,如果栗長原那天真的說出了這句話,我會不會留下來。
可是他沒有說出口,我也並未留下。
當我回家時,已是傍晚時分。我壓根忘記了醫院這回事,徑直往家裏走去。
剛走近巷子口,就看到我媽手裏拎著一盒黃燜雞米飯,在四處張望著,她一見到我,整個人立馬崩潰大哭,緩緩蹲在地上。
我不知所措地上前,我媽一把抱住我。她鮮少在我麵前落淚,更別說是這樣歇斯底裏地抱著我哭了。
過了很長的一會兒,我媽仍然死死地抱住我,我扯扯她的衣角,想讓她鬆開我。外婆也來幫忙,想要拉開我媽,卻怎麼也分不開我們倆。
我媽隻是在哭,不說一句話,隻是哭,仿佛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一次流幹淨。
然而我知道她想要說的每一句話。
她說:“未未,我以為你又像上次一樣跑了,我以為我又把你丟了。”
她說:“未未,我們離開雪鎮好不好,以前是媽媽不對,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你原諒媽媽好不好,你答應媽媽,跟媽媽走好不好?”
她說:“未未,媽媽求你。”
我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
我的心終於軟了下來。
我繳械了,我敗給了自己的母親。
很多時候,我們會期待人生出現的許多契機。當你看不到將來,想要逃離目前的境遇時,總會給自己一個限期,仿佛隻要熬過那一天,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但是我們錯了,生活本身是無法被徹底改變的,人的命運也早已寫好。
當我回頭,命運在笑我。
原本張叔叔說要來接我們,可是我媽說她等不了那麼長時間。甚至,她都沒有收拾我的行李,就拉著我去往車站。一切都在非常短的時間內進行,我甚至沒有時間去和栗長原告別。當我終於意識到我離開雪鎮,從此要去另一個城市生活時,我已經坐在了大巴上。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開得飛快,窗外的景色不斷倒退。而我媽似乎覺得還不夠快,伸長了脖子,死死地盯著司機的方向。她的手仍然緊緊地抓著我,仿佛她隻要一鬆開,我就會像風箏一樣飛走。
我拍拍她的手,說:“媽,你抓得我手疼。”
我媽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鬆開我的手。我的手腕上,紅色的痕跡清晰可見。我媽不好意思地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我搖搖頭,看向窗外。
車子早已駛出雪鎮的縣界。許多關於雪鎮的記憶就像電影一般不斷地在我腦海裏閃回。就像我當初被迫離開H城一樣,現在我又一次離開了雪鎮。
當初,我爸拋棄了我們,我們母女倆帶著不解與委屈來到雪鎮。後來,我媽為了她自己的人生,也拋下了我。現在,我在栗長原最需要我的時候拋棄了他。
多麼諷刺。
栗長原,對不起。
你一定要等我。
新的城市,一切還算是順利吧。盡管我的內心有隔閡,盡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雪鎮的一切,但野草性格的我,還是在這裏,習慣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