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在房裏,正提了蚊燈在剿滅帳子裏麵的蚊寇,預備安舒的睡一夜。她聽見九叔還在唱,便自語道:“什麼時候了,還在吵嚷著!眞是討厭鬼,不知好歹!”
然而,誰能料到呢,這個討厭鬼卻竟有一次挽救了合家的阨運。眞的,誰也料不到這阨運竟會降到我們家裏來,更料不到這阨運竟會為討厭鬼的九叔所挽救。
黃昏的時候,電燈將亮未亮。大伯父未回家;王升出去送信了;七叔是有朋友約去吃晚飯。除了九叔和阿三外,家裏一個男子也沒有。李媽抱小弟弟在樓上玩骨牌;荷花在替母親捶腿;郭媽在廚房裏煮稀飯。這時,大門蓬蓬的有人在敲著,叫道“快信,快信!”二嬸道:“奇怪,快信怎麼在這個時候!”她見沒人去開門,便叫正在她房裏收拾東西的蔡媽道:“你去開門罷。先問問是哪裏來的快信。”
蔡媽在門內問道:“哪裏寄來的快信?”
門外答道:“北京來的,姓周的寄來的。”
呀的一聲,蔡媽把大門開了,門外同時擁進了三個大漢。蔡媽剛要問做什麼,卻為這些不速之客的威武的神氣所驚,竟把這句問話梗在喉頭吐不出。
“你們太太在哪裏,快帶我們去見她。”來客威嚇的說道。
蔡媽嚇得渾身發抖,雙腿如瘋癱了一樣,一步也走不動,而來客已由天井直闖到客廳。
全家在這時都已覚得有意外事發生了。不知什麼時候,九叔已由他自己的房裏溜到樓上來。他對五嬸道:“不要忙亂,把東西給他們好了。”五嬸顫聲道:“李媽,當心小弟弟。他們要什麼都給他們便了。”四嬸最有主張,已把金鐲子、鑽戒指脫下放到痰孟裏去。母親索索的打冷戰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步路也不能走動。
九叔已很快的上了閣樓,由那裏再爬到隔壁黃家的屋瓦上,由他家樓上走下,到了弄口,取出警笛嗚嗚的盡力吹著,並叫道:“弄裏有強盜,強盜!”
弄裏弄外,人聲鼎沸,同時好幾隻警笛悠揚的互答著。
那幾個大漢,匆匆的由後門逃走了,不知逃到哪裏去。家裏是一點東西也沒有失,隻是空嚇了一場而已。
大姆隻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虧得菩薩保佑,還沒有進房來!”
五嬸道:“還虧得是九叔由屋瓦上爬過黃家,偸出弄口吹叫子求救,才把強盜嚇跑了。”
大姆輕鬆的歎了一口氣道:“究竟是自己家裏的人,緩急時有用!”
誰會料得到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緩急時竟也有大用呢?
然而,誰更能料到呢,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過了夏天後,便又動身去就事了呢?而且這一去,竟將一年了,還不歸來。
誰更能料到,九叔在一年之後歸來時,竟不複是一身蕭然呢?他較前體麵得多了。身上穿的是高價的熟羅衫,不複為舊而破的竹布長衫;身邊帶的是兩口皮箱,很沈重,很沈重的,一隻網籃,滿滿的東西,幾乎要把網都漲破了,一大卷鋪蓋,用雪白的毯子包著,不複是“雙肩擔一嘴”的光棍;說話是甜蜜蜜的,而不複是尖尖刻刻的謾駡。
五嬸道:“九叔發福了,換了一個人了。”
他回來時,照例先到大姆的房門口,高聲的問道:
“大嫂,大嫂,在房裏麼?大哥什麼時候才可回家?”
他回來了,合家不再在背後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又來了!”
他回來了,家裏添了一個新的客人,個個都注意他的客人。大姆問他道:“九叔,聽說發財了,恭喜,恭喜!有了九嬸嬸了麼?”
他微笑的謙讓道:“哪裏的話,不過敷衍敷衍而已。局裏忙得很,勉強請了半個月的假,來拜望哥嫂們。親是定下了,是局長的一個遠房親串。”他四顧的看著房裏說道:“都沒有變樣子。家裏的人都好麼?”荷花正在替大姆捶腿背。他道:“一年多不見,荷花大得可以嫁人了。”
合家都到了大姆的房裏,二嬸、五嬸、七叔,連李媽、郭媽、蔡媽,擁擁擠擠的立了坐了一屋子,都看著九叔。
五嬸問道:“九叔近來也打牌麼?”
“在局裏和同事時常打,不過打得不大,至多五十塊底的。玩玩而已,沒有什麼大輸贏。”九叔答道。
飯後,黃太太也來了。她微笑的問道:“下午打牌好不好?九叔也來湊一腳罷。橫豎在家裏沒事。隻怕牌底太小,九叔不願意打。”
九叔道:“哪裏的話。大也打,小也打。不過消遣消遣而已。”
花啦一聲,一百三十多張馬將牌便倒在桌上,而九叔便居然上桌和黃太太、二嬸、五嬸同打,不再在牌桌旁邊,東張張,西望望,東指點,西敎導,惹人討厭了。
誰料到九叔有了這樣的一天。
這時正是夏夜。夏夜是長長的,夏夜的天空蔚藍得如藍色絲絨的長袍,夏夜的星光是燦爛如燈光底下的鑽石。在這夏夜的天井裏,隻缺少了一個九叔,拉著胡琴,唱著那熟悉的福建調子《偸打胎》。微亮的銀河橫亙天空,深夜的涼風,吹到人身上,使他忘記這是夏天。淸露正無聲的聚集在綠草上,花瓣上。在這夏夜的後天井裏,同時還缺少了李媽、郭媽、荷花們,也不見大蒲扇的啪啪的響著,也不見荷花的打嗬欠。
上房燈光紅紅的,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影。牌聲悉悉率率的,啪啪劈劈的,打牌的人,叫著,笑著,而李媽、郭媽、荷花們忙著裝煙倒茶,侍候著他們打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