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2 / 3)

你再進了那座門,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門內。這一次,你得繼續的向南走。大石板地,沒有車馬的經過,前麵的高大的城樓,作為你的目標。左右全都是高及人頭的灌木林子。在這時候,黃色的迎春花正在盛開,一片的喧鬧的春意。紅刺梅也在含苞。晚開的花樹,枝頭也都有了綠色。在這灌木林子裏,你也許可以徘徊個幾小時。在紅刺梅盛開的時候,連你的臉色和衣彩也都會映上紅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闊而長的大石道,便是一種愉快。心胸闊大而無思慮。昨天的積悶,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你將不再對北平有什麼詛咒。你將開始發生留戀。

你向南走,直走到前門大街的邊沿上,可望見東西交民巷口的木牌坊,可望見你下車來的東車站或西車站,還可望見屹立在前麵的很宏偉的一座大牌樓。亂紛紛的人和車,馬和貨物;有最新式的汽車,也有最古老的大車,簡直是最大的一個運輸物的展覽會。

你站了一會,覺得看膩了,兩腿也有點發酸了,你便可以向前走了幾步,極廉價的雇到一輛洋車,在中山公園口放下。這公園是北平很特殊的一個中心。有過一個時期,當北海還不曾開放的時候,她是北平唯一的社交的集中點。在那裏,你可以見到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物。——當然無產者是不在內,他們是被幾分大洋的門票擯在園外的。你在那裏坐了一會,立刻便可以招致了許多熟人。你不必家家拜訪或邀致,他們自然會來。當海裳盛開時,牡丹、芍藥盛開時,菊花盛開時的黃昏,那裏是最熱鬧的上市的當兒。茶座全塞滿了人,幾乎沒有一點空地。一桌人剛站了起來,立刻便會有候補的擠了上去。老板在笑,夥計們也在笑。他們的收入是如春花似的繁多。直到菊花謝後,方才漸漸的冷落了下來。

你坐在茶座上,舒適的把身體堆放在藤椅裏,太陽光滿曬在身上,棉衣的背上,有些熱起來。前後左右,都有人在走動,在高談,在低語。壇上的牡丹花,一朵朵總有大碗粗細。說是賞花,其實,眼光也是東溜西溜的。有時,目無所矚,心無所思的,可以懶懶的呆在那裏,整整的呆個大半天。

一陣和風吹來,遍地白色的柳絮在團團的亂轉,漸轉成一個球形,被推到牆角。而漫天飛舞著的棉狀的小塊,常常撲到你麵上,強塞進你的鼻孔。

如果你在清晨來這裏,你將見到有幾堆的人,老少肥瘦俱齊,在大樹下空地上練習打太極拳。這運動常常邀引了患肺癆者去參加,而因此更促短了他們的壽命。而這時,這公園裏也便是肺癆病者們最活動的時候。瘦得骨立的中年人們,倚著杖,蹣跚的在走著——說是呼吸新鮮空氣——走了幾步,往往咳得伸不起腰來,有時,喀的一聲,吐了一大塊濃痰在地上。為了這,你也許再不敢到這園來。然而,一到了下午,這園裏卻仍是擁擠著人。誰也不曾想到天天清晨所演的那悲劇。

園後的大柏樹林子,也夠受糟蹋的。茶煙和瓜子殼,熏得碧綠的柏樹葉子都有點顯出枯黃色來,那林子的壽命,大約也不會很長久。和中山公園的熱鬧相陪襯的是隔不幾十步的太廟的冷落。不知為了什麼,去太廟的人到底少。隻有年輕的情人們,偶爾一對兩對的避人到此密談。也間有不喜追逐在熱鬧之後的人,在這清靜點的地方散步。這裏的柏樹林,因為被關閉了數百年之後,而新被開放之故,還很頑健似的,巢在樹上的“灰鶴”也還不曾搬家他去。

太廟所陳列的清代各帝的祭殿和寢宮,未見者將以為是如何的輝煌顯赫,如何的富麗堂皇,其實,卻不值一看,一色黃緞繡花的被褥衣墊,並沒有什麼足令人羨慕。每張供桌上所列的木雕的杯碗及燭盤等等,還不如豪富人家的祖先堂的講究。從前讀一明人筆記,說,到明孝陵參觀上供,見所供者不過冬瓜湯等等極淡薄賤價的菜。這裏在皇帝還在宮中時,祭供時,想也不過如此。是帝王和平民,不僅在墳墓裏同為枯骨,即所馨享的也不過如此如此而已。

你在第二天可以到北城去遊覽一趟,那一邊值得看的東西很不少。後門左近有國子監、鍾樓及鼓樓。鍾鼓樓每縣都有之,但這裏,卻顯得異常的宏偉。國子監,為從前最高的學府,那裏邊,藏有石鼓——但現在這著名的石鼓卻已南遷了。由後門向西走,有什刹海;相傳《紅樓夢》所描寫的大觀園就在什刹海附近。這海是平民的夏天的娛樂場。海北,有規模極大的冰窖一區。海的麵積,全都是稻田和荷花蕩。(北平人的養荷花是一業,和種水稻一樣。)夏天,荷花盛開時,確很可觀。倚在會賢堂的樓欄上,望著驟雨打在荷蓋上,那噴人的荷香和刹刹的細碎的響聲,在別處是聞不到、聽不到的。如果在蘆席棚搭的茶座上聽著,雖顯得更親切些,卻往往棚頂漏水,而水點落在蘆席上,那聲音也怪難聽的,有喧賓奪主之感。最佳的是夏已過去,枯荷滿海,什刹海的鬧市已經收場,那時如果再到會賢堂樓上,倚欄聽雨,便的確不含糊的有“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妙,不過,北平秋天少雨,這境界頗不易逢。

什刹海的對麵,便是北海的後門。由這裏進北海,向東走,經過澄心齋、鬆坡圖書館、仿膳、五龍亭,一直到極樂世界,沒有一個地方不好。唯惜五龍亭等處,夏天人太鬧。極樂世界已破壞得不堪,沒有一尊佛像能保得不斷膽折臂的。而北海之饒有古趣者,也隻有這個地方。那個地方,遊人是最少進去的。如果由後麵向南走,你便可以走到北海董事會等處,那裏也是開放的,有茶座,卻極冷落。在五龍亭坐船,渡過海一冬天是坐了冰船滑過去——便是一個圓島,四麵皆水,以一橋和大門相通。島的中央,高聳著白塔。依山勢的高下,隨意布置著假山、廟宇、遊廊小室,那曲折的工程很足供我們作半日遊。

如果,在晴天,倚在漪瀾堂前的白石欄杆上,靜觀著一泓平靜不波的湖水,受著太陽光,閃閃的反射著金光出來,湖麵上偶然泛著幾隻遊艇,飛過幾隻鷺鷥,驚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鴨,都足夠使你留戀個若幹時候。但冬天,那是最壞的時候了,這場麵上將辟為冰場,紅男綠女們在番裏奔走馳駛,叫鬧不堪。你如果已失去了少年的心,你如果愛清靜,愛獨遊,愛默想,這場麵上你最好是不必出現。

出了北海的前門,向西走,便是金鼇玉煉橋。這座白石的大橋。隔斷了中南海和北海。北海的白日,如畫的映在水麵上,而中南海的萬善殿的全景,也很清晰的可看到。中南海本亦為公園,今則又成了“禁地”。隻有東部的一個小地方,所謂萬善殿的,是開放著。這殿很小,遊人也極冷落,房室卻布置得很好。龍王堂的一長排,都是新塑的泥像,很庸俗可厭。但你要是一位細心的人,你便可在一個殿旁的小室裏,發現了倚在牆旁無人顧問的兩尊木雕的菩薩像。那形態麵貌,無一處不美,確是遼金時代的遺物;然一尊則雙臂俱折,一尊則膽部隻剩了半邊。誰還注意到他們呢?報紙上卻在鼓吹著龍王堂的神像塑得有精神,為明代的遺物,卻不知那是民國三四年間的新物!仍由中南海的後門走出,那斜對過便是北平圖書館,這綠琉璃瓦的新屋,建築費在一百四十萬以上,每年的購書費則不及此數之十二。舊書是並合了方家胡同京師圖書館及他處所藏的,新書則多以庚款購入。在中國可稱是最大的圖書館。館外的花園,鄰於北海者,亦以白色欄杆圍隔之;唯為廉價之水門汀所製成,非真正的白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