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找到了小石。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熱,整個夏天我以麵包和涼開水作為午餐;等太陽下去,才就從那蟄居小樓的蒸烤中溜出來,噓一口氣,兜著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裏,用我們的話,“吃一頓正式的飯”。
小石是一個頑皮的學生,在教室裏發問最多,先生們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這次在憂患中遇見,他卻變得那麼沉默寡言了。既不問我為什麼不到內地去,也不問我在上海有什麼任務,當然不問我為什麼不住在廟弄,絕對不問我如今住在什麼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裏吃飯了,然而這仿佛是平常不過的事,早已如此,一點不突然。料理飲食的也是小石一位朋友的老太太,我們共同享用著正正式式的剛煮好的飯,還有湯——那位老太太在午間從不為自己弄湯菜,那是太奢侈了。——在那裏,我有一種安全的感覺。直到有一次我在這“晚宴”上偶然缺席,第二天去時看到他們的臉上是怎樣從焦慮中得到解放,才知道他們是如何理解我的不安全。那位老太太手裏提著鏟刀,迎著我說:“哎呀,鄭先生,您下次不來吃飯最好打電話來關照一聲啊,我們還當您怎麼了呢。”
然而小石連這個也不說。於是隻好輪到我找一點話,在吃過晚飯之後,什麼版畫,元曲,變文,老莊哲學,都拿來亂談一頓,自己聽聽很像是在上文學史課之類,有點可笑。
於是我們就去遛馬路。有時同著二房東的胖女孩,有時拉著後樓的小姐L,大家心裏舒舒坦坦的出去“走風涼”。小石是喜歡魏晉風的,就名之謂“行散”。
遛著遛著也成為日課,一直到光腳踏屐的清脆叩聲漸漸冷落下來,後門口乘風涼的人們都縮進屋裏去了,我們行散的興致依然不減。秋天的黃昏比夏天的更好,暮靄像輕紗似的一層一層籠罩上來,迷迷糊糊的霧氣被涼風吹散。夜了,反覺得亮了些,天藍的清清淨淨,撐得高高的,嵌出晶瑩皎潔的月亮,真是濯心滌神,非但忘卻追捕,躲避,恐怖,憤怒,直要把思維上騰到國家世界以外去。
我們一邊走著,一邊談性靈,談人類的命運,爭辯月之美是圓時還是缺時,是微雲輕抹還是萬裏無垠……小石的住所朝南,是徐家彙路。臨著一條河,河南大都是空地和田,沒有房子遮著,天空更暢得開,我們從打浦橋順著河沿往下走往下走,把一道土堆算城牆,又一幢黑魅魅的房屋算童話裏的堡壘,聽聽河水是不是在流。
走得微倦,便靠在河邊一株橫倒的樹幹上,大家都不談話。可是一陣風吹過來了,夾著河水汙濁的氣味,熏得我們站起來。這條河在白天原是不可向邇的。“夜隻是遮蓋,現實到底是現實,不能化朽腐為神奇!”小石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