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資曆平(2 / 3)

“我媳婦。”資曆平答。

貴翼詫異地張開嘴:“誰?”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資曆平站起來,朝包間門口站著的服務生喊了一句,“麻煩你,來一大碗雞蛋麵。”

“好的,先生。”服務生轉身出去了。

“小妹妹,你幾歲了?”貴翼問對麵端坐的小女孩。

“六歲。”小妹妹聲音稚嫩可愛。

貴翼說:“他是你什麼人?”

“未婚夫。”

貴翼穩住心神,穩住了,再問她:“你知道什麼是未婚夫嗎?”

“未來的丈夫。”小妹妹聲音脆亮。

“好吧。”貴翼從心底徹底投降。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資曆平坐下來,“聽說先生從天津來?”

“是的。”貴翼答。

“先生貴姓?”

“我姓賈。”貴翼說。

資曆平嘴角掛起一抹難以捉摸的淺笑。初次見麵,對方有著如此不體麵的家庭,所以就托“賈”而來,這是何必?

“賈先生。”他聲音裏藏著的一絲緊張和幹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標準社交禮儀,“簡單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工部局聯辦中學的代課老師資曆平。家裏人都叫我小資,外麵的人都叫我資老師。”

厲害,一語雙關。

還挺好為人師。貴翼從這一段自我介紹裏發現他靜逸中藏著狂野,溫婉的眉宇間竟也時不時充溢著霸悍之氣。貴翼想著自己也算閱人無數,眼光毒,是自己獨具的優勢。那麼,這一次,自己會看錯人嗎?

貴翼希望自己看錯了。

“我年紀比你大,你要不介意的話,我叫你小資。”貴翼笑著打了一個漂亮的推手。看他反應。

資曆平微笑,笑容很甜。

“好啊,您要不介意的話,我叫您老賈。”

貴翼的笑容凝住。“我很顯老嗎?”

站在一邊的林副官有些替資曆平著急,怕這個沒頭腦的酸腐秀才出言不遜,他突然插口道:“哎,我們點的雞蛋麵怎麼還沒來啊?服務生,雞蛋麵,上雞蛋麵。”

“來了,來了。”服務生應聲而來,他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麵過來,林副官直接接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資曆平麵前。

資曆平跟他說謝謝。

資曆平跟服務生多要了一雙筷子。貴翼看著資曆平把熱麵條端到小女孩麵前,資曆平說:“妞妞,吃吧。”資曆平一邊幫小妞妞把蛋白和蛋黃剝離開,一邊替妞妞夾斷長長的麵條。他還兼帶著應酬貴翼,說:“不好意思,我時間緊,邊吃邊聊吧。”

小女孩拿著長長的一雙筷子津津有味地吃麵,小眼睛還時不時地看看對麵的貴翼。

“你,成天都做這些事?”貴翼問。

“什麼事?”資曆平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他話裏的含義,資曆平淺笑,說,“擔水砍柴,比事父事君,容易多了。”

貴翼眉一抬,這孩子出口不凡,語帶雙關。

萬事開頭難,自己先不忙做預斷。

“你父親讓我過來看看你。”貴翼說。

“我父親?”資曆平看著貴翼。

“你生父。”貴翼說得明確些。

“冒昧地問一句,您是我父親的同僚?還是……”

“同僚。”貴翼答得很幹脆,又遲慢了一下,說,“也是遠房表親。”

“他老人家身體怎麼樣?”資曆平問得不鹹不淡,沒有任何感*彩。但是,很禮貌,禮貌得讓人挑不出刺,可也聽著很不入耳。

“還好。”貴翼答。

資曆平說:“他家裏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淡淡的一句,一針見血。貴翼想。

“是。你……父親的女兒去世了。”

資曆平停下了手中夾麵條的筷子。他忍著心底的疼痛,藏緊心底最深最無常的那根弦,恍若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貴翼,問:“他女兒多大?”

“二十一歲。”貴翼聲音很低沉。

“太可憐了。”資曆平喃喃自語了一句。回頭就看見妞妞吃得滿嘴連湯帶水,資曆平趕緊幫著她揩幹嘴角的油末,說:“慢慢吃,一會兒嗆著了。”

貴翼心底很酸。

自家親妹子過世了,當不了他眼前“童養媳”嘴角邊油末。他就像聽見街坊四鄰裏突然過世的鄉鄰一樣,不,連鄉鄰都不如,猶如路人吧。貴翼感慨起來,你金尊玉貴,在別人眼中就像一粒沙子,微不足道,你身在貧賤,一樣有人愛如珍寶。

“我想吃蛋糕。”妞妞望著貴翼麵前放著的兩盤西點。林副官不等貴翼開口,也不等資曆平的反應,主動把一盤小點心送到妞妞的麵前。

妞妞咽著口水,拿眼睛瞧資曆平。

“吃吧。”資曆平微笑著。

妞妞迅即拿了一塊粉紅色香糕塞到小嘴裏。

“謝謝大哥哥啊。”資曆平這句話仿佛是代妞妞說的。

“謝謝大哥哥。”妞妞說。

很奇怪的感覺。

安安靜靜,一家人溫暖地圍坐在一起。貴婉要活著該有多好,貴翼想,這世界上有資格叫自己大哥的女孩子,除了貴婉,就隻有這個妞妞了吧?

“聽說你大哥在提籃橋。”貴翼仿佛*地提了一句,他並不想讓資曆平感到尷尬。就像是朋友間互相問問家中近況般,態度溫和自然。

“是。”資曆平乍一聽到“提籃橋”三字,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大哥犯了什麼罪?”

“殺人。”資曆平答。

幾乎沒有什麼可避諱的姿態,反而讓貴翼有些局促了。大約停頓了半分鍾,貴翼問:“判了多少年?”

“死刑。”資曆平低下頭,妞妞的小手緊緊地捏住筷子。

“緩期?”貴翼追了一句。林副官都覺得這一句追得讓人窒息。

“下星期五執行。”資曆平的目光愈發黯淡。

貴翼和林副官不自覺地互相望了望,包間裏一片寂靜。性格乖巧的林副官想著打破沉默,至少調節一下茶室裏嚴肅的氣氛。

“資老師,你二哥得了什麼病啊?”林副官抻著脖子問了一聲。

“心髒病。”資曆平的頭略有前傾,有問有答,而且極具禮貌。

“富貴病,要養啊。”林副官說。

“是。”資曆平答,並無多話。

妞妞喝了麵湯,打了一個飽嗝,把筷子放下來。資曆平直接把碗端過去,當著貴翼的麵把剩下的殘湯剩麵蛋白渣一口氣全吃了。

林副官看得那叫一個惡心。這專吃粉筆灰的家夥,太不識時務。當著貴翼的麵,做給他親大哥看嗎?窮到這份上了,要兩個人吃一碗麵。

果然,貴翼不明原因地煩躁起來。

“你下午有空嗎?”貴翼想盡快把這件事辦妥了。

“我下午要去一趟工部局的醫院給我二哥送飯。”資曆平答。

“我派車送你去吧,順路去一家照相館,我們合張影吧。”貴翼話說得淡淡的,但好似無可更改的口吻。

資曆平看著貴翼。貴翼補充了一句:“你父親想看看你。”

“我以為他會想念我的母親。”資曆平說。

你母親?貴翼心中的鄙夷並沒有完全掩飾住,那種高高在上俯視的優越感,是與生俱來的。“你母親,還好吧?”

“還好。”資曆平答。

他心裏一定藏著卑怯的憤怒。貴翼想。

“當年的事情——畢竟是長輩的故事。”

“故事?流言罷了。”資曆平淺笑著。

茶室裏氣氛冷起來。

“我很好奇一件事。”資曆平說。

“你說。”貴翼顯得很配合。畢竟自己是以第三者的身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