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曆安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你殺了誰?!說啊!”貴翼一聲厲喝,資曆安沒坐穩,差點摔下來。他站起來,拿出一張“梅花”手帕擦汗。
“貴軍門,你誤會了,誤會了。資某此來,一是前日之事,令軍門受驚,資某不安,特來問候。二來,二來啊……資家和貴家也算有些淵源……我家——不,不,小資的事情,我還沒向軍門告稟……”他已經有點慌亂,口不擇言。
貴翼原就是為了擺脫“借車”嫌疑,來一個“聲東擊西”,資曆安既然敗陣,他就存了“窮寇莫追,見好就收”之心。
“資科長也是為了黨國的利益,操勞過度,貴某可以諒解。”他那意思,你不追,我不打,各退一步。
資曆安說:“是,是。”
“你,剛才提到小資……”
資曆安又有些懊悔,不該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麻煩。話已出口,索性就直言相告了。
“想必軍門也知道資曆平。他原是我家三弟,後來,被革除戶籍……”
貴翼故作一怔:“為什麼?”
資曆安歎了一口氣,說:“家門不幸,說來話長。”
貴翼前一刻的心情恨不得立即把這個資曆安踢出去,後一刻覺得他說半句留半句,弄得自己心裏不踏實。
貴翼誘導地問:“……他,有什麼事嗎?”
資曆安的嘴角泛起一絲輕蔑來,眼睛裏透出譏誚之色。表麵上還是彬彬有禮,不過,口氣有點酸:“說實話,我不大願意在外人麵前提起這個孩子,尤其是在貴軍門麵前。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不願意去揭別人的短處,更別說小資也曾是我們資家的孩子,做人,總要留點餘地。”
貴翼淡笑:“資科長話中有話啊。不過,貴某素來不喜歡跟人打啞謎,你還是直說了吧。”
資曆安躊躇了一下。
貴翼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為了讓資曆安放鬆心態,貴翼主動地替他開場:“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資科長不說,貴某人心裏也是明白一二的。”
資曆安笑笑。
“說到底,小資是我們貴家的‘棄兒’,我從不希圖資家會把他當成‘寵兒’。但是,他既已進了資家的門,就理所當然的是你們資家的孩子。資家為何要先養後棄?”
“貴軍門在質疑我資家的教養門風?”
“不敢。”
貴翼這句“不敢”,其實是承認自己沒有“資格”問責而已。
“貴軍門認為我們資家放棄了一個家庭應盡的起碼責任?”
“我隻是想說,以他這種身世……以他的身份在一個大家族裏,地位尷尬,想必家庭環境的等級約束會製約一個孩子的自由天性。”
“貴軍門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不過,這一次,貴軍門對我資家的種種猜測,都會錯意了。”
“願聞其詳。”
“家父性情豁達。家母信佛,生性散淡,寬厚體恤,家中事並不是十分拘謹。小資的母親嫁進資家,也是做的‘兩頭大’。家母和姨娘不怎麼見麵,姨娘喜好奢華,喜歡辦一些文化沙龍,夜夜笙歌。因為家父在世時,是一名洋行的買辦,場麵上的事是少不了姨娘幫襯的。家父與姨娘與其說是夫婦,倒不如說是事業上的幫手,相互扶持,兩相益彰。所以家庭裏最好的教育資源都優先給了小資,預科也好,留學也罷,小資總是排在第一位的。小資並沒有在資家受到過一絲一毫的委屈,正相反,資家對他優厚的待遇,讓他毫無拘束,為所欲為。他酗酒,賭博,通宵歡宴,肆意揮霍錢財,謊話連篇,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喜歡不勞而獲。跟他那貪婪的母親極其相似。”
貴翼聽了這話,也是半信半疑,大約是沒有料到這一層的情勢反轉,他略微遲疑了一下,說:“再怎麼說,資家也是書香門第,怎麼能對小資如此忽略,任其發展,竟無管束?”
“軍門這話說得中肯。我知道貴軍門心裏是怎麼想的。資家對小資放任自流,就是任他自生自滅!”
此言誅心!
貴翼竟無言以對。
“軍門你又錯了。”資曆安說,“我們資家到底是世代書香,小資縱有些神通,卻也是施展不開的。在門第這塊砧板上,可以有桀驁不馴,可以有憤世嫉俗,但最終,都會被砧板上的刀剁得溫順、謙和、守禮。”
“砧板上的刀又是誰?”貴翼問。
“是家兄資曆群。”
“哦?”貴翼腦海中自動浮現出“死刑犯”的字樣。
“家兄的性格敦厚,也有淩厲浮躁之處。我的修為不及家兄十分之一,也沒有家兄的手段。”
“聽起來,小資也是吃過些苦頭的。”
資曆安笑笑,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賊終究是賊。”
貴翼的臉一下就掛不住了。
“留點口德。”
“小資是個騙子。”資曆安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反而侃侃而談,“貴軍門有所不知,小資不僅僅是一個高明的詐騙犯,他還是一個作案手法高超的賊。他在法租界巡捕房是掛了號的頭號騙子。他仿製古畫、偷竊、敲詐,無所不為。他進監獄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貴翼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資曆平有“前科”。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他在想。
“小資是如何離開資家的呢?”貴翼問。他措詞極為謹慎,不說“小資被逐出資家”,而用了“離開”兩個字。
“他當時偷拿了家裏的錢。”資曆安說,“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貴翼沒聽懂:“我聽資科長這話,小資是刻意要離開資家的。”
資曆安點點頭:“我一直以來都認為,他是故意為之,好找一個適當的借口,讓資家主動開除他。他好過回從前的自己。”
貴翼疑惑起來。
對於小資的過往經曆,他有點想不通,理不順。
“小資除了有‘不體麵’的工作,還有一個草率的婚姻。”
“是嗎?”貴翼*地挑了挑眉。
“他娶了一個童養媳。”資曆平說這話的時候,眼光微微上揚,望著樓梯上的方向。
“聽上去很荒唐。”貴翼在引導資曆安往下說。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他也能做出來。”資曆安一臉深惡痛絕的表情。
“到底是什麼事呢?”
“小資的房東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共產黨間諜。”
貴翼聽了這一句,很吃驚。
“我們偵緝處一個月前偵破了一件共諜案。抓捕了一對夫妻,繳獲了共產黨的地下電台,而這個*恰巧是小資的房東……”
貴翼不答話。做出一副傾聽的姿態。
資曆安有點尷尬,他原以為自己賣了個關子,貴翼就應該順杆爬來問一聲。
瞬間冷場。
“……這對夫妻是死硬分子,我們偵緝處的十八般武藝、七十二套刑具全都用上了,都沒有撬開他們的嘴。”
貴翼冷眼看著他,依舊一言不發。
“……不過呢,我們手上還有一張牌,就是他們的孩子,小名叫妞妞。”
貴翼的臉色漸漸變了,身子也繃起來,目光冰冷,審視著資曆安。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下策。”資曆安畢竟是心虛的。
“後來呢?”貴翼淡淡地問。
“小資居然把這個孩子‘綁架’了,還留了封信給我,公然聲稱這孩子是他的‘童養媳’,他有合法的收養證明,還威脅我說,我要敢搜捕這孩子,他就公布於眾,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貴翼的眉頭漸漸舒緩,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資科長說的是小資‘綁架’了那孩子?但不知,小資是在何處下手‘綁架’的?”
“刑房。”
“哪裏?”貴翼驚詫著,他難以置信。
“刑訊室。”
貴翼的眼睛霎時紅了,竟然自帶幾分“凶光”。他忍著,克製著,心尖上仿佛插著一把刀。
資曆安感應到了貴翼眼睛裏蘊含的火焰。
“貴軍門,卑職是職責所在!”
“好一個職責所在。刑房重地,不用來拘禁重犯,倒用來關押一個孩子。資科長你這樣枉顧法紀,濫用私刑,黨國的顏麵何存?”
貴翼的話也是自己在腹中考量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穩妥說出,因為凡是事關“共諜”的案子,都必須用詞謹慎。他清楚軍統局的規矩,凡牽涉地下黨的案件,都是“殺無赦”。
“貴軍門說得好,資某人也是顧及犯人之女尚在幼齡,派人在刑房照顧,並沒有強製拘禁。但凡‘共諜’有一點點悔過自新之心,資某人也不會利用小孩去達成自己的目的。正因為疏於防範,才被小資有機可趁,當日,他是冒充獄警將妞妞‘綁架’而去,這件事,卑職已經呈文上峰,有案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