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材修長,一頭烏黑飄逸的秀發,一種沉著冷靜的態度,表現出與她實際年紀不太相符的高深莫測。
“我當時真心有點受不了她的‘瘋話’。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各種嚴重猜測中。”資曆平說。
貴婉銘心刻骨的一句臨終遺言,資曆平當時竟聽成了一句“瘋話”。
“我……很想知道,你和貴婉,過去種種的經曆。你能告訴我嗎?毫無保留地告訴我。”貴翼說。
“當然,我來,就是這個目的。”
貴翼上前,伸手扶起資曆平,讓他坐到沙發上。林副官眼力極好,很快替資曆平打開手銬。
資曆平的敘述開始了。
“我是貴家所生,資家所養。我的兩個哥哥也是同父異母。我大哥資曆群的母親原是我養父的結發妻子,因難產去世,留下嗷嗷待哺的嬰兒。養父為了我大哥能有個好的繼母照顧,續弦娶了他妻子的嫡親妹妹,我養母和她的姐姐感情極深,對大哥百般愛護,以至於對自己親生的孩子,我二哥資曆安都疏於照顧。養父對於愛情還是很執著的,他曾一度把我的養母當做他死去妻子的‘影子’來‘敬’著,直到養父遇到我的母親,他們相愛了,愛得異常濃烈。養父愛屋及烏,對我非常溺愛。
“作為資家姨娘的兒子,反而我事事都有優先權。讀書也好,住處也好,甚至丫鬟幫傭,都是我先挑選。這些都是外人所難以預料的。所以,那種小妾所生,就注定要在大家庭裏卑卑怯怯、溫溫婉婉、戰戰兢兢地討生活的模樣,你在我身上是一定看不見的。有時候,我甚至竊喜自己被貴家棄養,我才能在資家享受生活,享受平等的待遇。要知道,尊嚴有時候大於血脈。
“我大哥資曆群十分博學,嚴肅嚴謹,卻也寬厚,通情達理;二哥資曆安苛刻寡言,為人陰鬱;我性格衝動,喜好繁華,喜歡美食美女美景。因為養父對我溺愛過度,反是姨娘嫌我太‘野’,托我大哥管教。我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不管我,我還能自控,但凡有人要拘束我,我就鬧給他看。這種帶著強烈挑釁意味的……惡作劇,使我聲名遠揚,成了一個有‘前科’的人。
“我大哥當時正好在巴黎一家證劵事務所上班,他設法從我的喜好下手,將我帶到巴黎。在異國他鄉,我經曆了一場‘再教育’。沒有金錢,沒有外援,語言不通,消息不靈,沒朋友,沒仆人,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我要上學,要工作,要找新的朋友,說實話,我毫無招架之功。我不停地被學校催促繳學費,不停地被老板解雇,我向家裏要錢的渠道被我大哥給堵死了,我到最後,連住處都沒有了。我就去博物館倒賣複製的古畫,去街頭行騙,去馬戲團變魔術。直到我被法警追捕,精疲力竭,我開始向家庭妥協。
“記得我當時被法警拘留在一間很陰暗很髒的水泥房間裏,我已經忘了犯了什麼事了。我大哥花了一大筆錢,從拘留室裏帶走了我。他跟我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相應的代價,而償還的代價是翻倍的。他要我償還這筆錢,並且,錢的來源必須是幹淨的,他要我用正當途徑賺來的血汗錢。
“我開始跟我大哥一起生活。起初我是答應他從此悔過自新的,但是維持不了多久,我就厭倦了單一枯燥的學習和工作。我又開始故態複萌,酗酒、吸煙、賭博。我以為他會把我一腳踢回國,我就得償所願了。可是,這一次,我錯了。他開始行使他長兄兼債主的權利,嚴厲地懲罰我。我就跟他打!我是姨娘親傳的‘心意拳’,功夫是從小練的。舞台上的‘閃轉騰挪’幹淨利落。我很自信,我打一個文弱書生綽綽有餘。
“結果是,我輸了。原來他一直深藏不露。他的拳法很怪異,拳風淩厲,招招致命。
“我一敗塗地。
“他告訴我,他早就看不慣我了,我一直在敗壞資家的名譽。他是一個切實負責的人,不能辜負姨娘所托,必要使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他說,人,必須為自己活一次。我跟他強,我說,我要有一個三長兩短,資家和貴家都不會放過他。大哥很鄭重地說,你想多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在貴家根本不存在,你在資家就是一個敗家子。貴家視你為空氣,資家視你為草包,無論資家還是貴家,你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無論你怎麼表演,都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你若自甘墮落,我就讓你無聲無息客死異鄉,免為家族禍害,讓親族蒙羞。你若肯回頭是岸,我自會體恤手足,盡力栽培,送你一個錦繡前程。
“人處於危險之中,就越能激發對手的侵略性和控製欲。
“大哥曲喻心胸,恩威並施。使我從頹馳悸憤中掙紮出來。至此,收了驕狂的羽翼,回到溫婉和善中來。大哥常說,人的自尊自愛,來自於人的自立自強。不依附家庭的財富,不做寄生蟲,隻是一個男子應有的見識和本分。他說,你現在改邪歸正,將來見了貴家的人,就不會丟資家的臉了。
“我努力地讀書,讀書閑暇開始寫文章,在報社打工的同時,我還參加社團的話劇演出,賺取廉價的演出費,等我賺足了一筆錢,打算還給大哥的時候。他才說,錢不用還了。原來他去警察局贖我的那筆錢,是我養父和姨娘給我寄來的生活費。我真是心悅誠服。我打也打不贏他,玩也玩不過他。他一番蓄意策勵,讓我成材,使我終生受益。
“我大哥常在巴黎與上海兩大城市中往來。他也曾無緣無故失蹤半年杳無音訊,他總也不讓我打聽他的去處。我也不敢問他的行蹤。兩年前的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是已經結婚了,要和新婚妻子一同來巴黎度假。我很驚喜,還問他嫂子的模樣。大哥很得意地說,才子佳人。我記下了他的新住址,前去賀喜。
“說來也很奇怪,我當時很少看巴黎的小報,偏偏那一天準備去給我大哥大嫂買新婚禮物的時候,我在街道等汽車,買了一張小報看娛樂新聞。看到一條令我感興趣的消息,蘇州名門小姐貴婉即將抵達巴黎,參加慈善珠寶晚宴。
“新聞配發了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一張與我近似的臉龐,讓我一下心潮湧動。不知道為什麼,所謂江南名門,貴氏家族,注定要定格在我的想象中。
“就像是有的人注定要活在人們的回憶裏,而有的人注定要在回憶中度過一段人生中最黑暗最艱難的時刻。
“就在那一霎,我與貴婉相逢了。我是刻意的,她是無意的。
“我開始走近了她的世界。
“我並不知道這是一次征服與光明的旅途。”
1934年,正月,巴黎。
一架飛機在氣浪中降落在巴黎機場。
機場大廳的走廊上,客人們寥寥無幾。貴婉穿著一身黑色的洋裝,手腕上掛著一把時髦的陽傘,拎著一個行李箱匆匆走來。
她身材修長,一頭烏黑飄逸的秀發,一種沉著冷靜的態度,表現出與她實際年紀不太相符的高深莫測。
“早上好,小姐,旅途愉快。”穿著筆挺的機場空乘製服的資曆平迎上貴婉。
貴婉微微一怔,默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