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鼓(2 / 2)

在沉香子的指點下,紫顏重新為他煎了藥,側側憂慮地倚在爹爹床前聽他吩咐。

“爹從前易容過的人,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殺爹。這裏不曉得能安穩多久,側兒,你記得以前爹教你怎麼挖陷阱的嗎?等爹睡了,你跟紫顏去,多少再在穀裏布上幾個……”沉香子說到此處,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斷了幾根肋骨,要好生養著,幫不了你們。”

側側顫聲道:“爹是說,壞人會進穀來……殺我們?”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權重,心胸狹窄,沒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過我。”想到這裏瞳孔收縮,眼中的悔意一掠而過。側側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隻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煩,想到外邊不可測的災難,她望著手持羽扇煎藥的紫顏。

弱不禁風的俏模樣,繼承爹爹的易容術是夠了,但說到抗擊外敵,他兩隻手也夠不上她一根手指頭。隻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恐懼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興奮。隻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

“等布好了陷阱,讓紫顏守著爹,我去外麵護衛。”側側忽閃著勇毅的雙眼,周身洋溢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

她的雄心壯誌被紫顏伸過的手打消到雲外。他手上抹了厚厚的綠色油膏,不由分說塗抹在她臉上,嬌柔的女兒家頓成了青麵獸。側側尚來不及反抗,紫顏又拖過一套葵綠熟羅衣褲逼她穿上。

“萬一布陷阱時來了敵人,你我不就被發現了?與草木同色,興許能避過一劫。”紫顏笑眯眯地聽從沉香子的指示,一麵改扮一麵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術不能讓你我索性裝成兩棵樹,唉,到底不是神仙法術。”

沉香子道:“誰說易容術不能讓你變成樹?我偏有這個本事,你過來,讓師父我給你畫!”

紫顏調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撫他道:“我知道,師父的易容術精妙得很,等師父養好了傷,我們別說做一棵樹,就算是當花草蟲泥,我也心甘情願。”

側側想到她通身黃綠,配色難看已極,苦了臉顧不上與他調笑。紫顏手快,不多時已穿上黑綠生紗衣褲,臉上更如長了樹葉,統是綠色,惹得側側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驚異,他隱約得知了紫顏的來曆,這憑空而出的少年,仿佛上天特意推給自己的傳人。不,他必將超越古往今來的任何一位易容師。在他的指尖閃爍朦朧的光芒,如有仙術點活了凡物,旺盛的靈氣抑不住地噴湧而出,讓沉香子滿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顏時,沉香子曾問他:“可知你麵相妖異,不是壽者之相?”

本以為這孩子會心驚,不料他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反問:“若是我能為自己改容,會不會活很久?”於是沉香子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此道,易容術本就是人心的術,而紫顏,有一顆不動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違。師父我雖然為自己易容,這麵皮卻是三十年前那張,並無修改。”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話如徐徐的風,波瀾不驚地吹至麵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這少年是誰?一語道破難以掙脫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過,知道今歲他將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總以為自己是能僥幸逃脫的那個。在執著要走的那刻,他甚至刻意遺忘了早前卜算出的不幸。

對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師,替數不清的人改換過容顏,可他獨獨不信,真的能夠修改了宿命。誠然,上天會受到一時的欺瞞,但過不了多久,會有更嚴厲的命運在不遠處等待。

他知道改變不了。曾經,他看出側側娘親命不久矣,殫精竭慮想救她一命。

然而為她換上了年輕的容顏又怎樣?依舊撒手西去,黃葉飄零。他恨隻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多,眼睜睜看她一點點油盡燈枯。

沉香子望著紫顏。他就如孤清的一隻飛鸞,由天上飄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間有多少苦難。就由得他親去經曆罷!傳盡這一身的本事,譬如為他多添一對翅膀,看他能飛向怎樣的高處。

一聲尖銳的長嘯打破了沉香子的憂思。紫顏和側側停下了裝扮,聽到嘯聲越來越響,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穀震蕩。

“來了!”沉香子麵容一肅,身子微微一顫。他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急,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他不該回來,既以易容冠絕天下,就該在穀外以易容逃避災禍。心頭電光石火間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為什麼要回來?難道他是想死在這個地方?

嘯聲如隱隱陰雷自遠處衝擊草屋,一波響過一波的聲音令三人鼓膜震動,心神搖簇。

伴隨了嘯聲在林間穿梭的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圓臉胖子,一身睢藍湖縐涼衣迎風飄展,鼓脹得如一麵獵獵作響的酒幌。他個子雖矮,腳下奔得飛快,一步跨過近一丈之遙,整個人騰雲駕霧地自遠而近,眼看就要到達沉香子的居處。

沉香子扯出一個苦笑。他曾費了十年心血為這個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張假麵。而他苦心營造的平靜日子,終於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