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脆地說:“我沒問題。我聽你的。那我就去了。”

我把他在後座上盡量安置妥當,把食物和飲水放到他手邊,又開啟了渡船外殼的低壓電防護係統。我自己帶上一天的食物和飲水,但想了想又留下了,盡量給大衛多留一些吧。在外邊總能找到食物和飲水的。雖然我這次外出不會有危險,但凡事還是穩妥為好。我帶上睡袋、手電、打火機、袖珍望遠鏡、獵刀,把掌中寶掖在懷裏。臨走想了想,把那個球狀全息相機也帶上了,在等待時空節點的閑暇中,我滿可以欣賞欣賞兒子的小模樣。準備妥當,我俯下身吻吻丈夫,輕聲說:

“我走了。你安心休息,千萬不要出去。”

大衛沒有說話,一隻手輕輕拉我,拉我到他身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問:

“你想要我?大衛,你的身體……”

但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對自己的痊愈已經不抱希望;或者說他早已心死,根本不在乎肉體的存活。他想在告別人生前同我多來幾番溫存。也許他有不祥的預感,在分手前想留下妻子的體溫。我理解他。我隨即除下外出的行頭,脫掉衣服,幫他寬衣解帶,然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讓我心疼如絞……不過大衛隻是安靜地抱我一會兒,然後吻吻我,喘息著說:

“去吧。先把正事幹完。我們以後的時間多著呢。”

我從他的話中觸摸到入骨的悲愴——他的餘生可不多了,但他已經無事可做,所以才說“時間多著呢”。我笑著打岔:

“不,你馬上就該忙了——兒子七個月後就出生啦。”

我找到十幾枚禿鸛和奎利亞雀的鳥蛋對付了晚飯,然後爬到一株金合歡的樹杈上觀察。烏雲已經差不多布滿天空,夕陽的光劍努力穿過雲縫。暮色蒼茫。草原中充盈著舒緩強勁的生命律動。一頭獵豹揚著尾巴飛奔,不過我覺得它的身形比150萬年後的後代要粗壯一些,奔跑的姿勢也不如後代們飄逸。獵豹捕到一隻瞪羚,但立即引來了草原的強盜鬣狗。獵豹膽怯地退卻了,強盜們快意地大吃大嚼。十幾隻禿鷲撲打著翅膀緩緩落下來,等著享用鬣狗們的殘肴。更遠處一隻雄獅也聞到了血腥,它鬃毛怒張,急速向這邊跑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們。

這是一個直立人家族,在暮色中分開草叢向這邊走來,有30人左右。我調好望遠鏡焦距,鏡頭首先罩住了家族的頭領。這是個45歲左右的男人(或者直立人的麵容比現代人要老一些),全身赤裸,身體強健,須發蓬亂,披一身肮髒的黑色體毛。他走路的姿勢已經同現代人沒什麼差別,麵容的差別則要大一些,兩頰多毛,額部明顯低平,眉骨突出。他手裏拎著一根木棍,一端是削尖的。對這點我沒有驚奇,我知道此時的直立人已經能製造精美的石斧和其他工具。後邊有幾個中年男人或年輕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女人身上背著不多的雜物。隊伍中好像沒有老人。

我把望遠鏡倍數放大,又打開夜視功能,對準男首領的眼睛。我知道人或動物的目光最能反映他(它)的智力層次,但這次我沒能得出肯定的判斷。他的目光中沒有死板、愚魯、殘忍這類屬性,但也看不到靈智的閃耀,就這麼平平淡淡的目光,在夜視功能下幽幽閃亮,隨著他的行走,在暮色中拉出一道跳蕩的水平綠線。他們走近了,食草動物們警覺地盯著他們,連獅群和鬣狗群也懷著相當的戒心。看來這群直立人已經是此地常見的風景,動物們也承認他們屬於草原的強者。

而且,這一小群直立人很快就要接過上帝恩賜的天火,開啟智慧的大門,最後成為各色人種的共同先祖,成為地球的主人。

他們經過我所在的金合歡樹,又走過一片刺槐叢,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在閃電點燃某一株樹木之後。我的任務就是在此守候那位率先盜取天火的人。

我打開對講機。在靜電的絲絲聲中聽到大衛的微弱聲音:“你好夏媧。”

“大衛,我看到那個直立人族群了,一共31人。我有個直覺,盜火者應該是那個男頭領。我在這裏等他。”

“好的。”

“你吃過了嗎?”

“吃了一點兒。我這邊你不用操心。”

“好的。吻你。”停停我說,“大衛,如果你改變了決定,請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定。”我能感覺到他在那邊緩緩搖頭,“但我不會變的。”

幾隻高大的長頸鹿悠閑地甩著尾巴,走近我身下的這株金合歡,伸著長舌在尖刺中卷吃樹葉。其中一隻發現了我,小腦袋從枝葉中伸過來,用溫順的目光好奇地盯著我。我拍拍它的腦袋,它受了驚,長頸一甩避開了我,但過一會兒又把腦袋伸過來。我不敢在這兒多停留,閃電肯定要擊中附近某棵樹,沒準就是我身下這棵呢,這一帶就屬它最高。我爬下樹,找到一塊兒台地把自己安頓好。為防止蚊蟲騷擾,我鑽進睡袋,把拉鏈仔細拉好,隻留腦袋在外邊。

烏雲遮蔽了星月,夜色已重,遠方的青色閃電不時把夜景定格。長頸鹿群仍停在原地,它們的身體已經隱入夜幕,但青光映出幾支晃動的長頸,與不動的樹幹混雜在一起。在閃電擊中那棵樹之前我無事可幹,但我心緒煩亂,此刻也無法入睡。我想到那台全息相機,便掏出來,按下開關。立時小球周圍形成了明亮的激光網。因為我自身也在光團之內,圖像不好分辨。我把小球放遠點。現在看清了,那是一位正在分娩的產婦——當然是我。她屈腿躺在產床上,肌肉緊繃,低聲呻吟著。可能有點兒難產,因為一雙拿著產鉗的手伸進圖麵裏。又過了幾分鍾,產鉗夾著一個渾身血汙的肉團團出來。他被交給另一雙手倒拎著,哭出了嘹亮的第一聲。

這就是我的兒子,我和大衛的兒子。我的喉嚨發哽,胸膛被堵上一塊柔韌之物。相機的激光照亮了一個小區域,兒子的身體輕盈地浮在綠草之波上,像是馭空飛翔的小天使。我想起了剛才那個直立人族群,他們是人類的先祖。百萬年來無數的小生命通過無數的產門來到世上,組成了綿亙不絕的血脈之河、生命之鏈。而我七個月後也將參與其中,盡到女性的責任。

此刻心緒煩亂,不是欣賞小可愛的時候。我長歎一聲關上相機,開始思索大衛要我幹的事。他想讓我殺死直立人中第一個用火者,從而斬斷(至少是推遲)人類智慧的進化之路。這個決定瘋狂而荒誕,但我理解丈夫的心理脈絡。他曾是科學教的虔誠信徒並為此燃盡才智。這一代科學精英們成就了科學的“暴脹”,在那段歡樂的日子裏,似乎自由王國伸手可及。可是——忽然一切都失控了。不是個別的失控,而是全麵的失控。納米技術引發了高科技時代的黑死病,基因技術引發了普遍的基因錯亂,亞洲新一代粒子對撞機造成了一個微型黑洞,如今正在瘋狂吞食著地球的肌體,逼得我們不得不逃亡……於是像丈夫這樣的科技精英們產生了強烈的幻滅感和負罪感。他要在臨終前贖罪,甚至不惜讓人類回到發明用火前的蒙昧時代——而且他有這個能力的,因為他正好握有一艘高科技的時間機器。